發表於 【長篇】金世姻緣

【長篇】《金世姻緣》第十章之四

原來對一個心有所屬之人的遙望既是蒼白又是無力,似隔著無界天地,永遠跨越不了。

寒冬臘月,成日北風呼嘯,入夜更是凜冽入骨,苗井攏了攏披在肩頭的小襖外衫坐在椅榻邊,雙目望著自己的腳尖,一副心思重重、猶豫再三的模樣。

她自個兒在心裡反覆一陣,這才起身,輕手躡腳地去開門走出房外,最後輕巧地闔上房門。

容相藺向來因夢魘而夜半不寐,導致他即使極早就寢亦只是闔眼養神,這會,他聽見衣物相磨的窸窣聲響,隨後又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和門的開闔聲,便緩緩睜開眼來,一室的漆黑讓他適應好一會,他掀開厚重溫暖的錦被,支起身子緩慢坐起,將身子移坐到床沿上,他長臂一伸,拿起擱在一旁的絨毯來披肩,接著整個人側倚在床尾外側的床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被闔上一段時間的房門。

苗井嘆了一口氣,吐出一團白霧,她抱著雙臂摩娑幾下,不由得感嘆自己在容府將養半年竟開始畏寒!一年前她還能捲起衣袖做工呢,如今還得多裹一件小襖,這樣的轉變讓她打定了個主意──她近日得找個粗活幹!

由於這些日子被養得太嬌貴,讓她覺得小毛病多了些,若是不找點事來做做,本來人人稱羨有強健身子的她可能就此變病秧子,就像是前幾日不過在外頭走動一會,多吹了一會風,結果一進屋沒多久就鬧頭疼!

哎,想當年她冬日替漕運商工作,那會剛搬完貨準備去搬下一趟時,她不慎被人撞落岸,整個人都泡進水裡,後來她爬上岸後怕耽擱出船的時辰,便稍作擦拭繼續上工,在那之後狂風呼呼吹了幾個時辰,她半點事都沒有,反倒有一兩名大漢只是打了會赤膊,晚些時候就噴嚏連連。

夜深人靜的大院子,總讓她不禁回想過往種種,亦煩憂往後諸事,她想,依容相藺目前待她有愧的態度,好似她自己不說要離開容府,他亦不會主動要她離開,眼下這對能繼續待下來攢錢是好處,但時間一長就成了難處,畢竟容夫人寄望她能替容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可容相藺對她毫無興致,實在令她惆悵得很,畢竟往後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哪怕是過了半年有餘,她仍覺得這一切飄渺如煙,在容府她過著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日子,哪怕有朝一日,有人告訴她這只是場夢,她亦會認為理所當然,畢竟這樣的生活是她先前都不敢去妄想的,所以她總問自己,是否就這般安逸過活?

猛然地!苗井才意識到一件事,她和容相藺是為了自個兒利益才會接受這段婚姻,但在外人眼裡他們就是一對會相互扶持到白頭的夫妻,他倆認為,婚姻是各求所需;可他人認為,婚姻是兩相不疑且同擔責任,共度一生。

一生,說起來只有二字,走起來卻是長路漫漫,她若耽溺於豐衣足食的生活,不願離開容府,那她就得有作為妻子的覺悟,先不說容相藺對她有沒有興致,她自己呢?她能接受和某個人耳鬢廝磨,甚至承擔對方的或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而伴侶做甚事,總要牽扯到她的心思或周遭一切關係,又或者她做甚會影響到伴侶,她……真的能和某個人如此親近地過一輩子嗎?

對於一個一個如雨後春筍冒出來的疑問,苗井顯得有些抗拒,以往她不曾細想「婚姻」到底代表著甚,如今得了空閒去思考,才發覺自己不曾去了解婚姻所帶來的影響與改變……這讓她再度懷疑自己當初做的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

不過當她走到柴房西側的茅廁旁,望著那扇茅門時,剛剛嚴肅思考的事早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去,現下她心裡頭只剩一件事──不管啦!先撒尿再說!

待苗井整個人放鬆地從茅廁走出,便走向門外盛水的大缸,拿起擱在缸口那半塊木板上頭的水瓢,從大缸裡撈了瓢水走往茅廁,往茅坑裡輕輕沖倒,遂後放回水瓢,雙手則是捻起水瓢旁那小木盒中的幾蕊花瓣放置掌心搓揉一番最後再舀起一瓢水沖洗,雖說花瓣聞著只有微微宜人的香氣,但經過搓揉便漫至鼻間充滿整個鼻腔,接著她又從腰間抽出帕子將雙手擦乾,擦拭至一半,她止住動作,忽地想起以往洗完手的她都甩一甩了事,哪還會搓花瓣洗手甚至還用帕子細擦雙手,她無奈好笑地搖了搖頭,想著,人沒有不能改的的習慣,若要真改也是改得了的。

苗井折返時會經過蓮華院的假山處,山底有一潭湖水,是清流的河水從後山蜿蜒至此,那河水潺潺流動,夜深人靜時流水聲更格外宏響,之中還有「嘓嘓──唧唧──」的蛙叫蟲鳴交響,將寂靜夜晚帶來層層生氣,容府裡除了此處,是難得有這些生氣勃勃的聲響。

容府上上下下住有百餘人,可夜裡所經之處皆是寂寥無生氣,難得今夜感受到歡騰,便叫她忍不住駐足下來,聆聽那風聲下枝葉婆娑的颯颯聲;聆聽那水聲下交織的蟲鳴蛙叫,那一刻,她宛若置身在福井鎮中。

她所住的福井鎮第一街是家戶少又不緊鄰,入夜後雖人聲漸微,其生氣更甚容府,一更有勞苦的人們正收拾東西的聲響,二更有對門黃阿狗嚎著又長又聳人的狗螺,三更時有著蟲鳴蛙叫,四更時餘風呼呼作響,五更時咯咯雞啼及人們日出而作使著鍋碗瓢盆的鏗將聲還有鋤頭耙子拖地的喀鏘聲,漫漫長夜至初光清晨皆有各式聲音作陪,不顯寂寥,入了容府後,夜夜無息,寂靜得令她心慌,彷彿除天和地就只餘她一人,她總不愛一個人待在極靜之處,因為這般她總會想起至親至友離世時的感受,他們的離去似都帶走了生氣,讓天地間再無其他聲響。

伴隨著風起,長髮隨之飄揚,幾縷髮絲掃過臉頰,她伸手輕攏著髮絲,抬頭望月,感嘆地長舒一口氣。

呼颯颯──呼颯颯──

「嘻嘻……」

倏地,寒風陣陣,女子的嘻笑嬌嗔隨後響起,這讓苗井驚得停住攏著髮絲的動作,她一手緊揪小襖的前領、一手緊握著拳地緩慢走向聲音的源處,正當她想要繞過假山一探究竟時,忽又傳來一串男子嘿嘿賊笑的聲響,她一頓,不敢再動,怕是暗夜有甚作祟,於是她打算趕緊離去,結果那頭響起細碎的說話聲以及衣裳布料的摩擦窸窣聲,她舉步不前,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隨後又大膽起來,把身子往前湊了過去,悄悄地從假山後探出頭來,看看作祟的究竟是人是鬼……

怎料就見假山的另一頭有兩抹人影正濃情蜜意到身子相貼、手腳相纏,她一見,嚇得趕緊把頭縮了回來,本揪著前領的手趕緊撫在胸口上,無聲長吁,腦中瞬間浮現品行端正的徐靜在叨唸她「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苗井並非沒見過男女的肌膚之親,她曾待在千香樓幹過雜活,怎地也看過一二,而嫁進容府之前,容夫人還特意找王都盛京那王侯將相、文人雅士皆愛的清幽閣中的女子和她恩客來行房中事,要讓她好好觀摩習得。容夫人對她說,其實讓她觀看實屬下策,說她與容相藺未來二人若要行房多有不便,至少她得多了解。不得不說,她當時被震撼了三日才回過神,尚未見過此景時,她以為褪去衣物抱在一起摸來摸去再親來親去便會完成人生大事,怎料,竟需要二人以身軀做交合……

如今她被嚇到並不是因為男女之事震撼她,而是她萬萬沒想到容府裡居然會有男女這麼大膽在外頭行事,而且還在這麼冷的時候!可見情至深處慾中燒啊,此地不宜久留,她還是趕緊走人,免得打擾人家興致,於是她舉步離開,許是過於匆忙,動作免不了大了些,腳下枝葉被踩踏得聲聲作響,使得另一端纏綿的人兒,有一人聞聲朝聲音的源頭望處,恰好就撞見她快速離去的身影。

聞聲之人停下動作,絲毫不緊張還好笑地說了句,「哥哥,咱們可被人瞧見了。」

「瞧見又怎地?妳在容府地位可不低,諒那人見著亦不敢到處說……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多日不見,都不知哥哥我多念著妹妹妳!先讓哥哥我解解相思愁!」男子根本不以為意,雙手還在女子的身子上遊走,臉甚至湊到她的肩窩處,用鼻尖輕碰那片柔軟嬌嫩的肌膚,隨後他將人輕推至後方假山的岩壁處,讓女子的背抵在岩石上,整個人欺身上去……

女子伸出細嫩白皙的手臂勾纏上男子的頸脖,纖纖素手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巧撩撥男子頸間處的肌膚,她輕笑嚶嚶,貼在男子的耳旁說,「她可不是那些小奴僕呀。」

「嗯?這種時候除了他們還有誰會出來,哎喲,妹妹妳可真香啊……」男子滾燙的唇從女子的頸脖處吻到了鎖骨,而他的雙手正急忙褪去女子的衣物,女子露出一片光潔嫩白的胸口,男子就急急地一路吻了下去,更探出舌尖輕舔。

「嗯……」女子生出一絲愉悅快感,不免嚶嚀一聲,「那人……可是咱們容府的少奶奶,嗯……你慢點呀……」

雖說一開始被發現,她有一瞬的擔憂,可隨即又想,苗井並不是個會到處說嘴之人,只要想個辦法讓苗井說不出來,那又有什麼好擔憂的?

當男子的唇準備移到女子的酥胸上,打算好好蹂躪一番時,女子的這番話便讓他一頓,遂後才繼續動作,直到女子被輕舔慢挑到呼吸急促、雙腳虛浮時,男子才抬起頭來,一邊唇角微揚,神情很是邪佞,「看來妹妹妳已經想好怎地處理了?那哥哥我就等候妳的好消息,餘下的,就等之後結果再繼續。」

男子替她拉起褪到腰間的衣物,見他不再繼續,女子倒是有些不滿,不免嬌嗔道,「哥哥你可真是壞心眼!」

「我壞,妳也不差,不然我倆怎地好上?」男子勾起女子的下巴,讓她仰望著他。

女子一笑,媚態迷人,那雙盈盈水潤的眼眨啊眨,似要把男子的魂都勾過來,她伸手搭在男子的手背上,整副身子往男子的身軀一靠,身上香氣再度充盈著男子的鼻間,男子感受到女子那凹凸有致的身材正緊貼著他,情慾免不了被燃起,他一手搭在女子的柳腰上,一手輕輕摩娑著女子的臉龐,隨後用指腹一路輕划過她的眉間和鼻尖,最後落在她的唇間來回摩娑,女子揚起唇角,探出丁香小舌纏上他的指尖,將其輕含在口中來回挑弄,似男子先前那般待她,她亦如此,兩兩相待,誰也不虧。

「哥哥,你不是說念妹妹我念得緊,怎地這就要走?妹妹我可寂寞難耐呀。」女子不慌不忙地褪去男子一半的衣服,素手就這麼探進男子的衣物下,撫弄撩撥。

女子的話和觸碰就似鵝絨毛輕輕拂過他身上每一寸肌膚,舒爽且愉悅,男子被女子挑弄得滿足便收回手,低首與之唇舌相纏,交纏中得了空隙,他便對女子說,「好妹妹妳可真是蘇死人不償命啊。」

月夜星辰,冷霜的夜晚,女子與男子正尋歡作樂,彼此汲取著對方的溫度來溫暖自己,看似尋常男女不能自禁的愛慾,又有誰能看透是人心險惡的慾望。

走得急的苗井一回到房內正準備放鬆來大口喘氣,結果她才關完房門就有一陣陰颼颼的感覺爬上背脊,她的頭似沒上油的齒輪喀啦喀啦一卡一頓地向後頭轉,就見黑濛濛的寢間內有兩道鋒利的芒光朝她這掃了過來,嚇得她又將那口氣全數吞了回去,差點嗆咳起來,恰好此時藉著微弱月光灑落至床的那頭,她才看清原是容相藺已將鞋履、衣物穿戴好地坐在床沿上,她被他的氣場驚得趕緊正過身來,背脊緊貼在門板上還不忘吞了吞唾沫。

容相藺一語不發地盯著她,卻半句話也不說,受不了這迫人沉默情況的她只好一臉笑瞇瞇地走上前去,想他「伸手不打笑臉人」,但走到快接近時才又想到,不對,房裡這麼晦暗,說不定他瞧不見她這張「笑臉」啊……

「那甚,容相藺,你怎地醒了?是我適才出去吵醒你了?你穿戴這麼整齊是要去哪?天都還沒亮呢!」但事已至此,她還是得硬著頭皮走近他,她站至他的跟前,隨後聽他說了句:「還知天還沒亮,大半夜的又去哪?」

苗井一聽容相藺問的是這個,馬上鬆了一口氣,接著她就毫不隱諱地說:「撒尿啊!」

「……」

容相藺沒了下一句,苗井才要意識自己說得過於粗俗,於是連忙糾正,「呃,我去茅廁。」

「房內有銅壺,為何不用?」在隱約的光線裡,苗井瞧見他的目光移到椅榻旁的銅壺,她跟著看了過去,然後不好意思地伸手撓了撓後腦勺說:「我這不是怕吵到你嘛,而且……我也不太好意思。」

就寢前,她因為喝了不少茶,才會半夜忽有內急,本來打算用銅盆解決,但想了想還是作罷,最終選擇去茅廁解決。

她不想用銅壺的原因有二,一是這夜靜謐到連根針掉地上都能弄出聲響,她如廁的聲響肯定會吵醒容相藺,二是她真的不好意思,雖然以往在外工作亦不是隨時有茅廁能方便,可她會再三確定這塊草叢堆附近是真的沒人才會就地解決。

容相藺聽她說了不好意思,倒是不自然地乾咳一聲,遂後才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苗井見他不說話亦不動作,只好開口問他:「容相藺,你是不是睡不著?所以想去外頭走走?需要我陪你去?」

他抬眼望向她,「妳回來了,就不需要。」

「啊?」苗井愣了愣,想他為何說她回來了就不需要?她回來了,他就睡得著不用出去走走?所以……等等,難道他是要去找她嗎?該不會以為她會在容府裡迷路?她有那麼傻嗎?好歹她也是走跳過世道的人,她無奈地問:「你該不會是要去找我?」

因周遭黯淡,他只能用她的口吻辨認,聽她一副覺得他又把她當三歲小孩的語氣,才解釋道:「並非妳想得那般,只是想……或許妳又一個人承擔。」

苗井一開始還沒意會過來他說的是什麼,過會才恍然大悟,這會她語氣微悶地說:「啊,果然你都知道……」

她走到他身旁一屁股坐下,似要徹夜長談般地擺好姿態,容相藺感受到她就在身側,心中不免慌張起來,心想這ㄚ頭怎地毫不避諱地坐在男人的床上甚至還挨著男人,就算對象是他亦不能如此隨意!

「妳……」他本要趕她起來,這才啟口第一個字,她就說了句:「謝謝你,容相藺。」

頓時,他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這ㄚ頭怎地總不按牌理出牌?

自從她和容相藺交心相談後,她對容相藺的想法亦改變很多,她知道容相藺雖然平時嘴硬不承認,但他是出自真心在關心她。

當時容相藺會知道她半夜跑出去哭並不意外,他半夜總因惡夢而驚醒,轉醒後又幾乎無眠,所以她有何動響,他不可能不知曉,她知他沒有一日睡得安穩,但他從不與人說他的憂苦,況且起初她並不知曉事情的真實,所以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怎料後來才發現夜夜糾纏他的夢魘竟是與她有關。

她得知她爹的事後,她的確想質問容相藺,為何死的偏偏是她爹呢?為何他與樓平生的爭執不解,最後的後果是她爹來承擔呢?

可如同容相藺所說,他若能和樓平生談妥,或許就不會有她爹的悲劇,可她爹當時亦是有機會能選擇,只是他爹選擇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即便前方危險,卻因人命關天仍奮不顧身,所以她爹的死成了意外,這件事許是每個人都有責任,但這份責任該是為了銘記一條性命的重量而存在,望他人往後行事能三思而後行,不讓一時情緒帶著自己走向無可挽回的地步。

而她不知樓平生是否悔恨過,所以她無法心平氣和地給他好臉色看,她能放下對容相藺的成見,亦是因為知道他把所有的責任全變成了自己的罪孽,設一座心牢把自己關了進去,甚至將自己刑求地遍體鱗傷,日復一日,不得安寧。

她看得出來容相藺悔恨著這一切,他懂得生命的可貴、懂得生命不是輕如鴻毛而是重於泰山,知其重量,才會將自己壓得喘不過氣。

所以她對他釋懷,還望他別再耿耿於懷放不過自己。

先前她老覺得容相藺怎地固執得講不聽,就說不是他的錯,怎地還要這樣折磨自己?後來她才曉得,死去的不僅僅是她爹,亦是他能相談甚歡的兄長,他所敬愛之人為救他而死,怎能不痛心?怎能不自責?就如同當時的她,亦悔恨自己忘記她爹是怎麼死的還夜夜做著惡夢,那是她不放過自己怪罪自己。這些都是刻在心頭一輩子的事,只是她能平靜下來,是因能夢見她爹來安慰她,容相藺卻因身陷自己造的囹圄之中,誰亦走不進去,誰亦無法給他安慰。

容相藺不曾提起她偷跑出去躲起來哭的事,大抵是知她不想讓任何人知曉,只是今日他見她又在大晚上出去,應是以為她又躲起來偷偷哭泣,所以才會想去找她吧。

「……」容相藺望向那半掩的窗扇,透著縫隙瞧著外頭的一切,可他卻甚麼也沒瞧見,所見之處,晦暗不明,他啟口,嗓音竟低低地沉了下來,「若不是我,妳毋須如此。」

苗井見他這樣,心中不快,癟著嘴無奈地從鼻子哼出一口氣,「容相藺,你能時時記得我爹,是很好,只是你和我爹就沒有發生其他好玩的事嗎?我娘讓我弟捎來了封信,她怕我倆為了此事爭執,特地同我說,我爹在世時經常提起你,說你倆還會一起去後山賽馬,你和我說說我爹的事吧,說說他身為一個男兒時多麼英姿颯爽。」

僅僅是這句──「你和我說說我爹的事吧,說說他身為一個男兒時多麼英姿颯爽。」

容相藺才徹底明白她要的只是他能直接同她談起過往,她只需要他最誠摯自然的直言勿諱。

他不僅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安慰,亦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因她頓悟,他側過頭看向她,才想起先前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黯淡,現下定然瞧不真切她的模樣,若想看清無非是一番徒勞,怎料!當下竟忽有冷然陣風襲來,吹開那扇半掩窗門,外頭月光全數傾瀉進來,銀白月色似銀粉隨風揚起飄散,層層由上至下染著她的模樣,從髮頂至額間、從額間至眉間、從眉間至鼻尖、從鼻尖至唇間……直至落於足尖,她因那陣風而攏了攏身上的小襖,身子不自覺地向他靠攏,隨後抬起頭來瞧著他,那瞬間,他眼前所及之處竟熠熠生輝了起來,再不似過往那暗暗幽深之色。

每每午夜夢迴時,他似沉進深淵之水裡,周遭晦暗無光,眼前除卻黑仍是黑,毫無生氣、毫無他物,而他無以立足、無以支撐,只得時刻沉浮,想掙扎破出水面時,雙腿卻又不得使喚,他想,這是上蒼對他的懲罰,犯錯之人本就不該奢求此生能再有千變萬化的曼妙。他十年來其實都在盼望,盼望他能見到光,離開貧瘠荒涼的幽暗,只是十年光陰近乎磨滅一個人的念想,當他不再祈望,告訴自己再求也是無望時,那道耀眼奪目的光芒竟一點一點滲入下來直至將他籠罩在光耀裡,起初久無見光時,他一度抗拒,覺得刺眼甚至畏懼,畏懼此光如烈火般將他灼傷,可他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他本就身處水中,就算光似熊熊焰火,又怎會被灼傷?

原來,眼前的她就是他企盼多年的那束光亮,以往殷殷企盼覺得遙不可及,如今,他已觸手可及。

他的眼眸中完整地映照出她的模樣,他失神地抬起手來撫上她的臉頰,掌心所觸及的溫暖似一股溫流淌流至他的心底,頃刻,他竟感到鼻間一陣酸澀,心中所動,眼中霧氣升冉,淚眼婆娑。

不過是在掌心間擁有她的溫暖,就彷彿她將他擁入懷中好好安撫般,他望著她良久,才啟口喚了她的名:「阿井。」

苗井被容相藺突如其來地舉動驚得不敢妄動,只能愣愣地張嘴喊了聲:「啊?」

指間處薄薄的繭正輕刮在她臉頰的柔嫩肌膚上,僅是些微粗糙仍是令人發癢,她沒有閃躲,只是不由得聳起肩頭,怕癢地又輕喊著:「容、容相藺,容相藺……那個、那個……好癢啊……」

一直以來的隱忍就在此間此刻化為烏有,他貪戀著她的溫度,毫無打算停手的意思,苗井被這麼撫著臉倒是開始不知所措,在明媚月光照耀下,她眼前之人更顯風采,彷彿乘著月光而落的神仙,不過是清淺而笑,神情沒了平時的疏淡漠然,瞧著她的目光竟堪似花蕊柔嫩,而輕撫她的臉頰似對待珍寶一般,這讓她有著道不清說不明的感受,她尋思半晌,最終作結這是何感受,她想,應是許久未有人待她珍重,她因而感動。

此時的苗井總覺得不能多語,一旦多說一句,這萬千思緒交織的光景便不復旖旎、不復存在。

她悄然地低下頭來,不敢再看向容相藺,深怕再看,眼睛都要黏在他臉上了,在外走跳這麼多年,她見過好看的,就是沒見過這麼好看的!

容相藺滿心喜悅,先前總總糾結愁鬱似被悄然拂散,此時,眼前人,掌中寶,令他渾然忘我地捧在手心裡寶貝至極,不肯收手。

月色和媚,縱然夜幕低垂仍一室溫煦,直至一陣寒風呼嘯從窗口灌入,似帶有根根細銳銀針,劃破屋內的那層曼妙,這會,容相藺才回過神來,見自己的掌心正貼在苗井的臉頰上,驚得急忙要把手抽回來,可又見她絲毫不抗拒,更微羞澀地低垂著頭,實在令他捨不得放下手來,但又擔心如此舉動惹得她反感,便將手腕一轉,用指尖攏了攏她垂落在鬢邊的散髮。

他按捺下那滿心喜悅的情緒,才啟口道:「時候不早了,早些歇下吧。」

苗井知道他收回了手,心中突升起一股失落,她不免想……怎地又有種胸口空落落的感覺?難道是時候不早沒趕緊睡下才導致的不適嗎?

「嗯,好,你也是……」苗井連忙起身,往自己平常睡的椅榻走了過去,走沒兩三步,她忽然想到甚,趕緊回身還一臉驚訝地對著正在寬衣解帶的容相藺說:「容相藺!你身子可是變得舒爽了?」

容相藺對她突然其來的問話皺了皺眉,「我看起來和平常不同?」

「手啊!你的手!」苗井快步折返回來,衝忙地拉起容相藺的手握著,「你都沒發現你的手不涼了嗎?莫怪你摸我的臉時,我總覺得哪裡奇怪,原來是你手變溫熱的關係!」

聽到苗井毫不隱諱地說出他摸她臉的事,驚得他一口氣都沒喘好就引來陣陣低咳,苗井見壯趕緊鬆開他的手,轉而將手撫上他的背順了順,還一臉擔憂地看他,「容相藺啊,你怎地老是咳嗽?是不是還有哪兒不適?哎,看來你這身子可不是一日兩日能治好的,不過我還真沒想過你願意喝石大夫開的藥呢,想說你若不喝,我自個兒也能喝!」

容相藺氣息緩和後,才說:「妳都特地熬了,我再不喝不就不識好歹。」

「哦!原來你還知道是不識好歹啊,可見懂得愛惜自己身子了,很好,繼續維持啊!」苗井朗朗笑了起來,本來順著他背的手改用拍的,拍得容相藺一頓一頓的,不禁讓他想,這ㄚ頭的手勁是怎地回事?

「醜ㄚ頭,妳是趁此機會……嘶,報仇?」忽有一拍,拍得容相藺不免齜牙了一下,讓他十分確信,苗井鐵定是在趁機報仇。

「哪有!哪有!我這不是高興嗎!嘿嘿,容大爺,我是這麼小心眼的人嗎?」苗井笑瞇瞇的,而拍著他背的手沒有停下,力道甚至還愈來愈重!

他抿了抿唇,多想說她就是小心眼,但這點「報仇」他又能說什麼?

苗井萬萬沒想到,她真的能「打」容相藺,先前忍下多少次想揍他的衝動,如今有機會了,要是不打她就是個傻!平常沒事讓她學這麼多東西,還規定一個月要繡多少花樣,甚至三不五時就把帳簿丟給她算,真真累死她了!哼哼,趁他身子好些來偷「打」幾下!

近年節,各家各戶張燈結綵,容府亦張羅起年節祭拜的事項及置辦年貨的工作,由於先前容夫人特別囑咐過他們說:「府裡今年添新人,明年說不定添人丁,多準備些求得上天和列祖列宗保佑府裡大大小小都能平安順遂。」

所以今年容府需準備得比以往都豐盛氣派,各種採買用品、裁縫新衣、研發菜色等事項讓大夥們忙碌似採蜜的蜂兒,成天嗡嗡嗡地做工,一刻都不得閒。

苗井見他們日夜忙活,自然想幫忙,怎料每個人一見她來,都趕緊擺擺手再一個箭步過來請她離開,甚至拜託她就待著甚都不要做就行,見狀,她氣餒又垂頭喪腦,最後也只能黯然離去。

回到房後,她把事情說與阿笙聽,阿笙正縫著苗井新年要穿的衣裳,手腳俐落地針進線出,就算分神回覆苗井,手中針線位置落在布匹上都分毫未差,「是啊,少奶奶只要甚都不做地待著,就是最好的幫忙了。」

聽阿笙亦這麼說,坐在一旁的苗井更是繼續唉聲嘆氣著,還直接趴倒在茶桌上沮喪地甚都不想做,過了會,她緩過情緒,才起身去拿放在椅榻上的針線籃,回到位置後就拿起裡頭尚未完成花樣的錦囊來繼續繡,阿笙見苗井從仲秋後就天天埋頭繡著這一個個錦囊,實在讓她忍不住好奇開口詢問苗井繡這麼多錦囊是要做甚用,「少奶奶,這些錦囊是少爺給您布置的練習?」

「嗯?不是不是,是我想繡給大家的啦,妳瞧,這個是我娘的、我弟弟妹妹們的還有容老……爹、娘的,這會就差妳和良喜還有榮三的,我沒妳繡得好,屆時可別笑話我呀。」苗井邊說邊繡著手裡的錦囊,目光全程盯在針線上,深怕分心,繡線就跑了位置。

阿笙聽到有她一份,一時之間有些怔愣,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有人親手做東西要送她。

「少奶奶,咱們就是些下人,您不必為咱們這麼勞心費神。」阿笙放下手裡的針線和衣裳,面向著專心一志的苗井,說實在話,她感動萬分卻受寵若驚。

苗井仍一邊盯著在她手裡穿進穿出的針線一邊說:「哎呀,我在府裡受了你們諸多照顧,才想繡給你們聊表心意嘛,一點都不覺得勞心費神,妳不讓我做些什麼,我反而會閒到發慌,整個人可就不舒爽。」

「少奶奶……」阿笙抿了抿嘴,鼻子為之一酸,想著自己能被人放在心上惦記著,卻不知該怎地表現她滿心的感恩,只是忽然間她意識到這事似乎有些奇怪,於是她不甚確定地問了句:「少奶奶,您有繡錦囊給少爺嗎?」

她頭也沒抬地說:「沒呀,我瞧他的錦囊還很新,就沒繡他的了,反倒是容老……爹和娘的錦囊有些破損舊黃,不過話又說回來,不知他們會不會棄嫌我繡的錦囊……」

說到這兒,苗井抬起頭來,停下手裡的動作,神情顯得有些不安,沒了之前般的胸有成竹,不過隨即搖了搖頭,似要甩掉這不安的情緒般。

此時,阿笙的心咯噔一聲,她家少奶奶適才適說了甚?她不打算繡錦囊給少爺?卻繡了錦囊給他們這些下人!?完了慘了,少爺肯定會為了這件事鬧彆扭啊!

「呃……老爺和夫人自然不會棄嫌少奶奶您的孝心,只是、只是您沒有繡給少爺是有些不妥啊……」阿笙想起之前她家少爺因為少奶奶先拿了糕點給榮三,而少爺則是在榮三之後才拿到,遇到這類事,別人頂多是打翻醋罈子,可她家少爺的醋罈子是整壇爆裂啊!結果那日,少爺竟交代三日份量的事讓榮三奔波還要求他當日就得做完,直至半夜,榮三才得空閒休憩!

所以為了他們這些婢僕們的和美日子,她誓死都要勸說少奶奶先繡個錦囊給少爺!

「是嗎?可容相藺不會想要我繡的吧,他繡的都比我好……」苗井一說到這事上倒是癟了癟嘴,不過她卻絲毫不把阿笙的話放在心上,阿笙當下可是著急得很!

「少奶奶,您、您還是先繡一個給少爺吧,咱們的您就別繡了!」阿笙急得抹了抹額髮間微微沁出的冷汗,她家少爺那性子可真不是隨意說說!

猶記得當時榮三顫抖著雙腿、腳步虛浮地出現在她們面前,神色悽苦地對他們語重心長,「阿笙你們一定要讓少奶奶多和少爺膩在一起,少爺那股醋勁不是尋常人能承受得住,你們瞧我這發抖的兩條腿,你們要是不想變這樣,就一定、一定……哎喲喂!」

結果話都沒說完,榮三就整個人癱坐在地,隨後就淚眼汪汪地捶著兩條腿哭喊:「腿啊!你為甚不聽話!你聽話你動啊!你怎地沒感覺啊嗚嗚嗚──」。

阿笙現下回想起來都不自覺地整個人抖了一下,相當後怕……

「繡我的什麼?」

忽地,一道清冷男聲從後方傳來,嚇得阿笙瞬間肅然起敬,她趕緊和從外頭進到屋內的容相藺行禮,「少、少爺!」

見阿笙差點把椅凳撞倒,容相藺便皺起一雙好看的眉,「一驚一乍地做甚?」

「沒、沒什麼,純粹是阿笙膽子小被嚇到了。」阿笙想著,不如趁機讓少奶奶答應繡個錦囊給少爺,於是笑笑地開口道:「對了!少爺,適才少奶奶說她繡了錦囊要給老爺和夫人呢,不如讓少奶奶亦繡個給您?」

當容相藺準備啟口說話,苗井就先一步問他:「容相藺你應該不需要吧?你的還挺新的呀,我瞧你爹娘的都有點舊了,再不換可要漏財,再說你應該不喜歡我繡得歪歪扭扭的吧?」

容相藺仍蹙著眉,緩緩地說了句:「我沒說不喜歡。」

苗井聽見他的答應免不了停下手裡的動作,她抬起頭來眨眨大眼看向他,半晌才說了句:「那好吧,以後再繡一個給你。」

於是,她就這麼不由分說決定了一切,然後繼續低頭繡起手裡的錦囊。

此時阿笙顯得泰然無事,但內心已經咆嘯起「少奶奶啊──」這宏亮且聲響拉得長的叫喚了!

容相藺見苗井繡得認真,就不打算打擾她,只是眼角餘光瞥見裝著針線的竹籃裡有不多不少的錦囊,終究還是問了句:「竹籃裡的那些,是練手的?」

阿笙一聽,嚇得差點要喊出來,她正想著要怎麼蒙混過關,就聽到她家少奶奶直言不諱地說:「不是呀,這是你爹娘的,這些是我家人的,哦,這個和還有沒繡花樣的是阿笙、良喜和榮三他們的!」

苗井還俏皮地把手裡的錦囊舉在自己面前,好好地現給容相藺瞧。

當下,阿笙再度在內心繼續瘋狂吶喊著:「少奶奶啊──」

但內心吶喊歸吶喊,表面上她得裝作若無其事,她窘笑著,「實在心領少奶奶的好意,阿笙的錦囊其實還很新呢,真的不需要換!」

苗井立刻轉頭看向阿笙,還一臉不悅地伸出食指直向阿笙那別在腰上的錦囊說:「瞧瞧,都好幾處都脫線還磨損了,哪裡新了?肯定要換一個,容相藺你說是不是!」

阿笙在心裡頭繼續瘋狂吶喊著「少奶奶求您別說了啊──」,結果她家少爺眼也沒抬,還跟著附和說了個「是」!

怎地辦?她家少爺愈是平靜愈是令她心神不得安寧啊!她待會不會同榮三一樣有做不完的工作了!?

「少、少奶奶您真的別費心……」阿笙不自覺地吞了吞唾沫,猛地,她察覺到有股視線正盯著她,她只好用眼角餘光看向視線的來源,怎料竟是她家少爺面無表情地直盯著她,手指還很規律地輕敲著椅把,她冷不防地抖了一下,就在那個瞬間,她忽然明白她家少爺那眉眼間透露的意思,趕緊一個轉頭,勾起燦爛微笑對著她家少奶奶說:「呵呵呵!少奶奶的心意,阿笙肯定會收下來好好愛護它珍惜它,少奶奶替阿笙如此設想實在是阿笙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阿笙想,適才她家少爺根本在警告她要是不收下少奶奶的好意,她就死定了啊!眾人皆說少爺的脾性變柔了許多,為何她只覺得少爺的性子一日比一日難搞啊!

「阿笙妳才是我上輩子修來的好福分,還好有妳在我身旁幫著我。」苗井抬起頭來笑瞇瞇地回應著阿笙,阿笙聽完苗井的話,倒是想馬上整個人撲過去抱住她,阿笙淚眼汪汪的,「阿笙真是何德何能能遇見這麼好的少奶奶!」

真心感嘆完後,阿笙才想起一件事,她的目光急忙地朝容相藺的方向瞥去。

苗井見阿笙從適才就時不時往某處看,顯得有點慌張,就隨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恰好就見身後的容相藺越過她正用凝重的眼神盯著阿笙,見他如此嚴肅的模樣,才讓苗井反應過來,她還想說一直推卻的阿笙怎地會話鋒一轉就答應收下,原是容相藺的關係,她想起容相藺先前曾對她說過,家中長輩若是拿東西給她,要她不能再三推卻,定要好好道謝收下,若遲遲不收就顯得是駁了長輩的好意,此舉實為無禮。

所以阿笙遲遲不收在他看來顯得無禮,但他如此嚴肅導致氣場過於迫人,亦難怪她會看到阿笙的額髮處沁著汗,看都把人嚇得甚樣,於是她喊了他一聲:「容相藺。」

這會,容相藺才將目光收回,轉而看向她,「怎地?」

「沒怎地,就是你別成天都板著一張臉嘛,你多笑笑,這樣對身子也好呀。」苗井見他不笑,她就自個兒瞇起眼兒笑了起來。

見她笑得燦爛又暖,他繃著的臉亦稍稍放鬆下來,嘴角隱約地揚起。

「好,」他點頭答應,但由於她笑得實在讓他心頭狂跳,他趕緊別過頭,將目光放在苗井手邊那堆形形色色的錦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的他便隨口問了句:「妳也替榮三繡了個?」

容相藺這神色緩和才讓阿笙舒了一口氣,怎料隨後又聽到容相藺的問話,不免一顆心又高懸著,令她心驚肉跳,直替榮三祈禱。

苗井斂起笑容,點了點頭說:「是呀,我上次看到榮三用帕子裹錢似有不便,就打算送他一個。」

「哦?」容相藺語氣為揚,讓苗井不由得疑惑了下,心想這個「哦」好似有啥意思,而阿笙則是焦急地一會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地反覆動作著。

本還等著容相藺的下文,結果他就逕自地掄著輪椅到她左側的架子旁,默默地抽出一本書冊來看,苗井眨了眨大眼、抓了抓後腦勺感到十分困惑,心想,就這樣?

一旁的阿笙見容相藺沒有發話,不知是要鬆口氣還是要繼續緊繃著,她抹了抹額間持續沁出的冷汗,再看向因不明就裡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只好繼續繡錦囊的苗井,心中無限感慨。

蒼天啊!她再也不敢妄想有小小姐和小小少爺的出現了,現下她只求少爺不要老是把少奶奶不解風情的問題算在他們頭上就行了啊!

冬末日煦煦,堆積已久的寒雪漸漸消融露出蓮華院那地上一塊塊的青石板來,來風輕微微,掃落了一旁草木上的霜雪,綠意漸生,讓大地逐漸充滿生氣,春未至,枝頭鳥啼得早,惹得花樹上頭嫩芽玉苞迫不及待要綻放。

和煦午後,文柔百無聊賴地坐在蓮華院中央的涼亭中的石椅上,望著一旁潺潺小溪裡的小魚群們一會東一會西地游過來又竄過去,而身後僅站著壽眉同她靜默觀望這冬色將晚、初春來探的光景。

文柔抬起手臂,用手肘稱在石桌的桌面上,手指全支著側額,她長嘆一聲,「壽眉,這個月我領多少月錢?啊,還有那些布匹什麼的都說給我聽聽。」

「回小姐,月錢是五兩白銀、其餘的是兩布匹、一條金手鏈、兩對耳珠、三卷字畫和兩顆翡翠小珠。」壽眉似早有準備,一口氣直說到底都不用換氣。

文柔呵了聲,「以往要過節,還有一大箱的東西隨我挑,如今倒好,這少得像可憐我施捨給我的一樣。」

「哼,自從那壞ㄚ頭來了,小姐妳可受多少委屈呀!以前怎地做就怎地做,她來了,怎地就都做不了?害得小姐妳被夫人責罰,就說一個庶民能嫁來皇家最器重的人家?不知是用何手段,這會能讓老爺夫人都護著她、向著她!眼下她以為有靠山才敢這麼仗勢欺人,真是個不懂禮數的壞ㄚ頭!再怎地說,小姐妳可是長輩,她怎能如此不尊重!」壽眉一個箭步上前來到文柔的身旁,說得可是義憤填膺,文柔卻異如反常,只是嘆了氣、擺了擺手,「哎,行了行了,不說了,擾得我心煩。」

「小姐妳若是縱容她,往後她還不知怎地爬到妳的頭上撒野!」壽眉一副替文柔抱不平,文柔的神色卻很平靜,不似先前般咄咄逼人,只是無奈地嘆道:「未來她就是容家的當家主母,可不容我置喙,就算之後真的能趕走她,難道姊姊就不會再找一個來?」

壽眉走至文柔的跟前,屈膝齊跪在地,她仰著頭望向文柔,雙手搭在文柔那放在腿上的手,蹙眉說道:「就算是有其它人來當容府的少奶奶,那總會有個乖巧聽話的,那壞ㄚ頭可不聽話還目中無人對小姐妳無理!」

文柔放下支著側額的手來搭著壽眉的,還輕拍了拍,甚至微微笑起,「我雖討厭那ㄚ頭,但藺兒心喜她,我總不能只顧自己舒不舒心。」

壽眉怎地亦沒想到文柔對苗井似沒了芥蒂般,她才想起,前些日子容相藺曾來找過文柔的事,自那之後文柔待苗井的態度轉變許多,連她數著苗井種種不是,文柔總表現出事不關己般,還要她少說些!真真可惡,不過就是個市井ㄚ頭,怎能和他們平起平坐!甚至眾人都護著她!?

壽眉咬了咬牙,激動地朝文柔說著苗井的壞話,「小姐妳千萬不可因少爺的關係而放任那壞ㄚ頭!如今眾人向著她,就代表她極有手段,今日妳只是少領了月錢珠寶,說不准哪日妳就被她趕出府去!」

「壽眉!」文柔一聽,驚得可是左顧右盼好一會,才嚴厲喝斥壽眉,「這事妳別亂說,要是被人聽去讓姊姊知曉,她又得罰妳!好了,就別管那ㄚ頭了,那ㄚ頭就算再有手段,藺兒亦不會不管不顧,妳再這般說,就是在指主人沒規矩!」

「小姐……」壽眉神色哀戚,似她家小姐受了極大的委屈般卻無法宣洩般,她見此憐惜不捨更是氣惱。

文柔實在不太懂為何壽眉比她對苗井還要有敵意,她確實起初是因為苗井頂撞她才想整治苗井好好挫她的銳氣,她不喜苗井會據理力爭、不喜苗井無所畏懼的模樣,這會令她想起過往的自己,所以她厭惡她,不想見到她,可她怎地不知,苗井對她根本毫無惡意。

仲秋過後,苗井曾找過文柔,當時壽眉正好外出辦事,文柔的房裡就只有苗井和她二人。

「姨母,對不住,阿井承認仲秋那日表演時故意用衣袖甩您和壽眉,但除此之外,阿井從未對姨母妳們有過惡意。」苗井當時來同文柔道歉,那腰彎得可低,身子都凹成桌邊一角般,看來是歉意十足。

「呵,說得可好聽,誰知妳心裡想得是什麼,好了,起來吧,屆時妳彎太久腰怎地了,我可賠不起。」文柔嫌煩地朝她擺了擺手,轉頭就去逗弄她養的畫眉鳥,畫眉鳥在桿上跳來跳去,似開心地啾啾幾聲,鳴音宛轉,十分悅耳令人動容,而牠腳爪上並未繫上鎖鏈,卻絲毫不嚮往外頭那無拘無束的天地。

苗井直起身來看向坐在椅榻上的文柔,她的目光稍稍看向那隻被文柔逗弄的畫眉鳥,她發現牠不管怎地拍翅亦不曾想展翅飛向外頭,隨後,她將目光移回到文柔身上,「姨母,人有好惡,姨母不喜歡阿井就不喜歡,但阿井是何為人,明辨是非的姨母定能明白。」

「我怎地覺得妳今日來不是來道歉的,倒是來諷刺我?」文柔轉過頭來瞇起眼看向她,而那隻畫眉鳥便展翅飛到她的肩上,她起身朝苗井走了過去,走姿婀娜,即便不再是妙齡的姑娘,那舉手投足都不遜於那些年輕姑娘們,當她走靠近苗井時,苗井聞見一股木質清香從她身上傳來,意外地令人相當舒心。

在那之前,苗井以為文柔喜愛用豔香焚身,卻沒想過是使用這種宜人淡香。

「姨母多想了,阿井確實是來道歉的。」苗井微微低首,不再直視眼前的文柔,文柔見她如此,亦不多說什麼,只問她:「是藺兒讓妳來找我的吧?」

先前聽容相藺說,文柔並非他人所說那般不思取,而是個才女,詩畫樂理樣樣精,當代能與她媲美的女子,倒是沒幾個,就連當今聖上更對她的畫作讚譽有佳,只是她向來都用化名示人,連府裡的大部分僕役都不清楚原來文柔是個才學之人,他們都道她耳根子軟,總聽壽眉的話。

先前容相藺曾拿各大家的名作來讓她臨摹,她注意到有幾幅圖的上頭落款是──文應子,而其他畫作則是歷代名家所作,她當時覺得奇怪,容相藺怎會把當代名家的作品與歷代名家的作品同列一起,後來才明白,原是容相藺對文柔的尊敬崇拜。

當時苗井於旁人般,只聽他人所言,認為文柔是個愚昧之人,根本沒親自了解,她應該明白,人有許多面貌,並不是三言兩語能說盡能總括。

苗井誠實地點點頭,起初她沒想過要道歉,後來容相藺同她說,她再氣惱亦不能動手,會做一次就會再做第二次,她自己想了想,確實不該,她總教導弟妹們說別人動手才能反擊,若別人動手一次亦只能反擊一次,不能再多,不然無錯亦會變有錯,結果她自己卻沉不住氣動了手,用衣袖直接抽了文柔她們的面門。

「這事我要再繼續同妳計較,還顯得我沒器量,往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兩兩相安。」文柔擺了擺手,不想同苗井多說。

「既然如此,阿井不打擾姨母休息,就先告辭了。」苗井沒想到文柔會這樣作罷,本以為會被刁難一番,但她亦識相地行禮離去,文柔見苗井離去的背影便嘆了氣,隨後抬手去碰了碰在她肩頭上乖乖待著的畫眉鳥,牠便用頭親暱地蹭著她的手指,「小畫眉,是我過於苛刻了嗎?」

畫眉動了動小腦袋,啾了個幾聲,不知是在說「是」還是「不是」。

九月初,桂花濃香已去了大半。

那時容相藺親自來見文柔,那日,文柔正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讓侍女放紙鳶給她看,而壽眉正在一旁燒煮茶水,外頭僕役來報說是少爺來了,她才轉過頭去,就見榮三推著容相藺過來,文柔十分訝然他的到來,容相藺則是禮貌地喚了聲:「姨母。」

「藺兒,怎地來找姨母?」文柔笑對著面無表情的容相藺,還趕緊讓人替他安排好位置和備上一副茶杯來,「快點伺候好你們少爺,慢吞吞地做甚!」

容相藺對文柔淡漠說道:「姨母,他們慢些來亦無礙,至於藺兒是有要是要來請託姨母。」

在一干僕役看來,容相藺疏淡的神情,彷彿是面露不悅,更加不敢怠慢,嗖嗖嗖的,沒兩下就布置好一切。

這會,壽眉端來一壺茶水來給二位的茶杯都斟上茶水,杯中八分滿的茶水絲毫不差。

文柔先抬手端起茶杯,而榮三則替容相藺端起再遞向他。

容相藺神色淡然接過,遞至唇邊啜飲一口,便道:「茶是好茶,火候卻不夠。」

這句話說似無心,聽者倒是有意,才剛將手裡茶壺放置在石桌上的壽眉不免神情一凝。

文柔見壽眉那凝重神情,趕緊替她緩頰,「壽眉許是為了快些招待,過於心急,還請藺兒別見怪,不過究竟是有何要事,需讓藺兒親自來尋姨母?」

此時心平氣和的文柔,嗓音就如同她的名字般,柔得令人舒心悅耳,與先前那高亢刺耳的音色大相逕庭。

容相藺抬眼瞧著立在文柔身旁的壽眉和周遭一群僕役,而文柔見他不說話便隨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

文柔朝壽眉他們擺了擺手,腕上的金環玉鐲因此相擊得叮鈴作響,「壽眉,妳先領著他們下去吧。」

壽眉本要說些什麼,可見到容相藺那平靜毫無波瀾的神色,倒是不敢再說一句,只好領著其他婢僕們默默退下,而容相藺身後的榮三亦默默退離幾十步之遠。

「所以藺兒你想說甚?」文柔猜想,莫不是他要說的事是關於苗井?

「姨母,」容相藺稍將那盞茶放置腿上,本目光低垂,但隨著他的叫喚,便緩緩抬眼看向喝茶喝得神清氣爽的文柔,遂後,薄唇輕吐出幾個字,「藺兒心喜阿井。」

本還悠哉喝著茶的文柔,一聽容相藺所說便突然嗆咳一口,茶水有部分落到了茶杯裡,有些則濺了她半張臉,她邊咳邊拿出帕子擦了擦,好一會才緩過氣來,她朝容相藺一看,「你、你……」

文柔知曉容相藺對苗井有意,卻從未想過他會直白坦言心之所愛,如今容相藺向她直言,肯定是在告訴她別沒事找苗井的麻煩。

「姨母身為長輩若是瞧見阿井嬌蠻有錯,姨母出言訓斥是應當,藺兒絕無二話,倘若阿井以理講理卻得無理冒犯之說,姨母身為家中的長輩,說的規矩卻顛倒,怎讓人信服?」容相藺直言不諱,惹得文柔的臉是一會青一會白。

文柔雖感到羞愧可氣憤更甚,她抿咬著下唇,隨後重重地放下拿在手裡的茶杯,她不悅地說道:「藺兒,是那ㄚ頭太強出頭,她尚未嫁進來前,我是怎地做,大家都明明白白,怎地她來了,我就不能照從前般做?若是我有錯,為何先前沒有一個人說是我有錯?為何事到如今才說這都是我的錯?」

面對文柔憤然的反問,容相藺的神色仍未變化,眼神卻愈發堅定,「不是姨母您一個人的錯,我們皆有錯,以往我們縱容您,讓您苛刻待人,如今既然認知這是錯的,就不該再繼續,姨母,就似先前藺兒希望您待人寬容些,但自己受傷後卻把這些道理拋諸腦後,藺兒亦待人苛薄又說話傷人,既然現下知錯了,藺兒就改,而姨母您是否亦該改?」

文柔傻愣地望著容相藺,思緒恍惚,當年情景與當下相疊……

「姨母,妳得待人寬容些,妳的衣裳、吃食和首飾都靠他人辛勞得來,妳不喜歡那些款式、口味,就讓他們換了就行,怎能因此不順心就打罵他們?」年少的容相藺總是這樣叨唸著她,他總要她做人再寬容些,不要那麼強勢不饒人。

憶起過往,本還氣勢凌人的文柔瞬間放軟態度,坐直的身子亦逐漸放鬆下來,她失笑道:「我若不改,你又得像從前那般叨唸,要我待人得寬容些……」

「對不住,這些年來,藺兒只顧自己。」容相藺緩緩垂下眼眸,帶著歉意。

他的歉意是十年來他都只顧著埋怨自己,沒能繼續告訴文柔不該如此,人人都道他不喜文柔,可沒人記得,十年前他與文柔感情甚好。他倆只差八歲,對他來說,文柔更像是他的長姊,即便當時文柔任性囂張那都還在情理之中,對比今日更是小巫見大巫。

「你沒對不住我,這十年來,姨母亦不曾好好安慰過你,」文柔搖了搖頭,好一會才說:「哎,雖我不喜苗井那ㄚ頭,但她確實影響了你,現下你又會來叨唸我了。」

容相藺見狀,唇角為揚,文柔見他笑了起來,自個兒也不由得笑嘆,以往的她確實不曾想置一個人於死地,在苗井還沒來時,她姊姊總是最先關心她,老喜歡講我們柔兒怎地又怎地,但自從苗井答應她姊姊嫁進來後,她姊姊開口都說阿井怎地又怎地……她對苗井漸漸嫉妒起來,後來苗井為了婢女挺身而出頂撞她,更是不喜,她討厭看見苗井,後來壽眉知曉便出了個主意,說可以藉此趕走苗井,她就照做。

說實在,苗井這ㄚ頭平時亦不曾對她如何,甚至遇見她都會好好地和她打招呼,雖然仲秋那日她們故意翻撒豆子想讓她跌個栽跟,那ㄚ頭不服輸用長袖甩了她們一臉,令她氣惱了好一陣子,但若不是她先出手,那ㄚ頭亦不會這樣待她。

說她因為嫉妒才會厭惡苗井亦不盡然,她會厭惡苗井,是因為苗井的勇敢總是能讓她想起那些不堪厭惡的過往,所以她才不想去面對苗井,甚至想將她趕走。

「姨母,您能不喜歡阿井,但藺兒希望姨母明白阿井絕非是個會懷有惡意欺人之人。」容相藺說起苗井時,神色溫和至極,令文柔都不禁想她這外甥真是情至深處沒藥醫的那種。

「呵,果然是夫妻,話都說得差不多,行了,我不會無緣無故找她麻煩,但要是她有錯,我可不輕饒!」末了,文柔將頭撇到一旁,擺了擺手說。

容相藺唇角為揚,神色柔和地道:「那是,阿井若是有錯,姨母該當訓她。」

文柔好笑地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他的請求了。

「姨母,還有件事……就是藺兒打算好好面對過往。」容相藺端詳了一會杯中茶水,後將餘剩的茶水全數飲入,喝得可是乾乾淨淨,一滴茶水都不留。

「特地和我說這事……」容相藺突來的一句讓文柔轉頭看他,本還摸不著頭緒為何突然同她這麼說,她隨即反應過來,容相藺是藉著他的事來說她的!

「姨母,藺兒望妳能真的過得快活,」見文柔一語不發,容相藺便不再提此事,「另外,藺兒還有句不中聽的話得說。」

文柔疑惑地看向容相藺,想著他還有甚話要對她說。

容相藺嚴肅正色道:「壽眉此人,不可盡信。」

聽聞此話,文柔的神情竟異常平靜,她沉默地直盯著容相藺好一會,遂後斬釘截鐵地說:「壽眉不會的,她不會。」

「如若不會,那便最好。」容相藺知曉要讓文柔認知到壽眉此人有二心,那絕非易事,只是他希望從今起,文柔會對壽眉多一分戒心。

之後,容相藺先行離開,壽眉指使著其他侍女們收拾東西,文柔在一旁直盯著她,壽眉轉過身來打算問文柔還有何吩咐,就撞見她的視線,她困惑地問著文柔:「小姐,妳怎地這般看我?是壽眉哪兒做得不好?」

「不,妳很好,妳是我最好的壽眉,」文柔輕柔一笑,她笑說:「我只是憶起過往的事罷了。」

從前的文柔,嬌柔瘦弱得很,不似今日氣焰欺人,年幼時,她因有心疾纏身,所以比同齡的都要晚入私塾學習,那時的她說個話都氣若游絲的,聲量細如蚊蚋拍翅,旁人總聽不清她在說甚,總會提高聲量再問一次她,結果膽小的她以為他人在兇她,就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久而久之,她在外就漸漸地不開口說話。

誰知她卻因此遭私塾的同窗欺凌,由於她不開口說話,別人來搭話問話時,她都只搖頭或點頭,他們就以為她是個啞巴,總愛笑話她,而且捉弄她她亦不會反抗尖叫,只會跑到暗處角落窩著偷偷哭泣。那時她十四歲,同窗全是八、九歲的年紀,只是她因心疾晚些就學,他們就認為是她腦子有問題才會和他們是同窗,對她的欺負更甚。

而文家當時亦只是一般書香世家,沒人脈亦沒聲望,連再多請個侍女來陪讀實屬困難,即便文茱亦嫁入容家替容家生了個兒子,可身為娘家的文家地位並未因此受重視,再說容家當時在官場上如履薄冰,自身難保,文柔於容家來說只是個外人,他們是不會為了個外人去得罪那些達官顯要,所以當時的文柔是孤立無援。

因此那些官家、商家的孩子就愛欺負她這種不敢吭聲不敢作為甚至毫無半點背景之人,他們表面上裝得多乖巧,但只要夫子一不在,他們就開始耍著花樣欺負她,有時抓蟲嚇她,有時動手動腳推她或是給她使絆子讓她跌得狗吃屎,有次她忍不住而反抗推了其中一人一下,依她的力氣,無非是像撓癢癢般根本毫無脅迫性,結果那人竟誇張地自己向後跌了一跤,更用地上的樹枝把自己手臂划破一道長長的血口子,最後哭喊著說是她以大欺小,對方父母知道了便氣得找她的家人來道歉賠罪,結果她的哥哥文禹不僅得跪著向那個孩子磕頭道歉,還得被對方父母用話殘忍羞辱。

回宅後,文禹、文柔兄妹倆一前一後地走著。

「哥哥,對不住……」走在文禹身後的文柔,一路走來都低垂著腦袋,眼淚就沒停過,淚珠就這麼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雙手緊攥著上衣的衣襬啜泣著,「對不住……柔兒要是忍下來就好了,哥哥就不用被人欺負了……」

文禹是文家這輩的唯一男丁,家族興衰的所有重擔都得由他扛,要想整個家族安好,就得學會妥協或者放棄一些事物,有時是尊嚴、有時是骨氣,此時的文禹挺直腰桿,負手而行,風骨從未因這次羞辱就從此消失匿跡,他聲色肅然,「柔兒,我們文家上下好幾口人,那些人我們得罪不起。」

「柔兒明白……」文柔抿了抿唇,半晌才啟口問道:「哥哥,那柔兒能不去私塾了嗎?柔兒並不想再和他們有來往,柔兒其實…..其實都很害怕去私塾……柔兒真的、真的不想再去……」

那是文柔第一次拒絕家裡的安排,亦是她第一次親口說出「害怕」這個詞,以往她因心疾的關係在鬼門關前走了幾遭亦不曾說害怕,但對於他們的欺凌,她只覺得比死還要令人恐懼。

文禹停下腳步,回過身來看向矮了他一大截的文柔,見她哭得極其委屈,他便不由得嘆了氣,他走上前去將文柔的頭輕按在他的胸口上,說了句:「那妳明日自個兒去和夫子說吧。」

文柔得了安慰後便放聲大哭,她似栽落在海裡漂流已久,如今文禹就似一塊浮木,她便緊緊地抱住不肯鬆手,「對不住……哥哥……對不住……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都是我!都是我的錯!哇──」

不懂怎地安慰傷心人的文禹,面對自己哭得相當淒慘的妹妹倒是不知道該如何做,只好像塊木頭不動讓妹妹抱著哭上半天。

翌日,文柔怎地亦料想不到,夫子竟說要去郊外描繪山水,雖說她已和夫子說好只學到今日,可夫子說既然是最後一日就有始有終,便偕著她一同前去。

文柔心想也好,以往她沒機會到處走走看看,如今終於有機會,她就想著要好好享受這世間千變,到達目的地後,他們便各人各佔一處來取眼前之景來描繪。

先前她待在家時,最喜愛做的就是作畫,如今難得能身處在真正的山水之間,她倒是格外激動,手中筆墨完全不停歇。

夫子負手慢步在他們莘莘學子之間,此時他走到文柔的後方,驚見她的筆觸細膩,運筆行雲流水,將眼前之景維妙維肖地勾勒而出之外還帶有些意境,不由得鼓掌讚嘆起她,這讓一直愁苦著一張臉的文柔漾起了明媚的笑容,但就是這個神情,讓平時欺凌她的人瞧去,感到不是滋味!

晌午,休憩時候,他們讓其他人假借夫子名義把文柔騙去深山林內,她等了半刻才驚覺自己上當,但此時林中濃霧漫起,白茫茫地一片籠罩起來路,四周還起此彼落響著瘮人的聲音,這會,前方草叢颯颯聲起,愈來愈快、愈來愈響!她害怕地退了一步又一步,那聲響卻是愈來愈近,近乎直逼到她的面門,瞬然!一抹龐大黑影從草叢竄躍而出還伴隨著轟天狂吼,文柔亦嚇得放聲尖叫,轉身拔腿就跑!聽著那震耳欲聾的吼嘯聲,她不用看清也知是隻狂暴兇殘的虎,她用平生最快得步伐奔跑著,那虎嘯聲忽遠忽近,她不敢回頭只能一直向前跑,只能一直向前跑……

可她的身子哪能受這些折騰,還沒跑出林子,她就已經氣喘連連、腳步虛浮,結果就踢到了突起的石塊,整個人直撲在地!為了活命,她連滾帶爬要逃離,可那隻狂躁的虎逮住時機直接衝了過來咬住她的裙襬,她哭喊著雙腳亂踢,恰巧一腳正正直中牠的面門,一時的暈眩,讓牠晃了幾下腦袋才恢復過來,文柔趁此時起身要逃,但怎料腳就這麼踩上了長滿青苔的石塊,她還沒反應過來就整個人摔落一旁的山崁,一路翻滾到底,期間不知硌到多少尖石、不知勾到多少銳枝,慘叫聲徹響山間,卻無人知曉。

沒了兇虎的追擊,文柔卻滿身傷痕,她癱倒在泥濘裡,胸口處不斷緊縮著,她緊揪著胸口處的衣料,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那時她疼得雙眼逐漸迷離,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這麼死去,她不甘心自己會如此悲慘地死在荒郊野外,她不甘心,她到底做錯什麼!她不甘心!她好不容易能不用成日待在屋內可以四處走走看看;她好不容易能向能人學習能和其他姑娘一樣能結交知己;她好不容易不用成日喝著一碗又一碗苦澀的湯藥,她正好的人生才要開始,為何她就得死!?她張了張嘴想聲嘶力竭地喊:我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可被疼痛折磨的她,即便再強力的話語一到唇邊便盡數支離破碎,她只能顫巍巍又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甘……不……甘……心……」

頓時,文柔覺得自己的一生可悲又可笑,幼時足不出戶、湯藥連天;如今遍體鱗傷、死無人知。

「我……不甘……我……不想……死…….」此話一落,她即將撐不住要暈死過去,可就在那時,她似乎聽見有個姑娘在喊她、搖她……

「姑娘!姑娘!醒醒!別睡!妳快醒醒!」那人急忙地拍打著她的臉頰,見她奄奄一息,對方便直接背起她來跑了一路,期間,她隱約聽見對方一直同她說話,要她別睡,睡了就會醒不過來,對方說會救她,要她一定要撐住,可她最終沒能睜開眼,仍是昏死過去。

回憶至此,文柔低頭望著正替她整理歪掉衣帶的壽眉,想著,她的命是貴人所救,而救她的貴人便是眼前的壽眉,所以她才會說,壽眉不會。

當初不顧一切救她性命之人,又怎會陷她於危難之中。

屋內,花藥薰香冉冉而升,味之沁鼻、舒緩身心,文柔就身子一側,臥坐在雍容華貴的椅榻上,手肘撐在椅把上,手掌托著側臉,閉目養神著,而壽眉在一旁整理文柔剛脫下的大氅。

「不好啦!不好啦!小姐大事不好啦──」

此時,忽聞又急又慌的嚷嚷,文柔緊蹙著眉,緩緩睜開眼來,壽眉則神色不悅地向屋外走去一探,就見一人從數百開外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甚至呼天搶地地喊著,一副似天要塌了般事態嚴重!

壽眉瞧仔細來人是誰後,對方跑至門前準備要跨過門檻進屋時,她劈頭就對著對方大罵,「阿襄!誰准妳在院子裡奔跑還大喊大叫?有沒有規矩!還有,同妳說多少次了,沒事別這麼一驚一乍,妳要擾得小姐不安才甘心啊!別以為妳是夫人派來的,我就不敢罰妳!」

「呼、呼……壽眉姐姐,妳要罰我待會再罰,先讓我說完,這次事情真的真的真的很大條!」阿襄一手撐在門框上,一手拍撫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著,絲毫不畏懼壽眉的威嚇。

「妳!皮癢了是不是?還膽敢回話!」壽眉反手就從一旁木架上抄起木藤就要朝阿襄的身子甩下去,怎料阿襄似蛇般靈活,一下子就竄到文柔的跟前,「哇啊!小姐,這次真的大事不好了,您先讓壽眉姐姐晚點罰阿襄呀!」

結果後頭的壽眉因用力甩著手中木藤的關係差點重心不穩向前一撲,她穩住身子後,氣急敗壞地跟上前去打算好好教訓一番阿襄!

「好啊!阿襄妳還敢和小姐告狀!我今日要是不打妳……」

文柔見阿襄那憂心匆匆的愁容,所覺不假,亦見壽眉氣得火冒三丈高舉著木藤要甩向阿襄,她便趕緊出聲制止,「好了好了,壽眉妳先聽聽阿襄要說甚,若她只是大驚小怪再罰她亦來得及!」

壽眉一聽,難按捺下怒火,但又無處發洩,只好忿忿地將手裡的木藤用力甩落在地,木藤卻應聲斷了兩節!

阿襄眼角餘光瞄到此景,不由得稍稍地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她動作不大,因此沒人瞧見她的後怕。

名為阿襄的侍女本由羅錦親自教導,是為容夫人效力,她來到容府不過幾年,雖說手腳不算俐落,但腦袋瓜子轉得快又為人圓潤、甚至有著玲瓏心思,這會才會被容夫人安排到文柔這來填補良喜那位置的缺。

當時容夫人把良喜安排到苗井身邊去,想著若是不補上良喜的這個缺,文柔定是要說她偏心,所以她將有幾年歷練的阿襄安排過去,更重要的是,阿襄是她信得過的人,且壽眉近些年來鋒芒太盛,若不安排個人去多加注意,怕是他們容、文兩家就要被她攪得天翻地覆。

「阿襄妳有事快說。」文柔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壽眉別再刁難阿襄,好讓她趕緊把事情說完。

「小姐!萬利商鋪的徐老闆帶著媒人來向老爺、夫人提親!」阿襄雖然只在容府做上幾年,可她沒少聽過徐錦韜的事,他一生致力於挑容府的毛病,再者,隨便大街上抓一個來說,他們都會說徐錦韜做人無良又好色甚至臉皮後得跟銅牆鐵壁般打也打不穿!

文柔伸出纖纖素手揉了揉額角,她思忖著,徐錦韜那傢伙鍾於妙齡的姑娘家,提親對象肯定是容家那兩位小姑娘的其中一個,實屬和她沒甚太大關係,阿襄這ㄚ頭怎地還沒頭沒腦地一路喊著不好了跑來,姊姊還說這是她親自挑選的ㄚ頭,可見姊姊的視人能力已經不太行了呢。

消息從阿襄口中說出後,壽眉卻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扭過來面對她,直接就問:「提的是誰的親?」

「當然是小姐的!所以阿襄才會喊不好了呀!」阿襄覺得壽眉這問題問得莫名其妙,就是因為事關她家小姐,她才會急忙地跑來告知啊!

「妳說什麼!」壽眉激動到手掌還不自覺出力,頓時讓阿襄感到手臂有些生疼,她不敢出聲,只是向後縮了縮身子想離壽眉遠些,本還揉著額角的文柔,一聽阿襄所話,立刻停下動作,她直起脖子,神色嚴肅,不甚確定地詢問:「妳說徐忘八的提親對象是……我?」

「就是小姐您!阿襄就在當場聽得清清楚楚、看得也是清清楚楚!徐老闆連聘禮都讓人直接扛到大廳擺著了呢!阿襄數了數,十大箱的金銀元寶、珠寶瑪瑙、絲綢錦帛……值錢的東西琳瑯滿目,多到阿襄數得頭昏眼花!」阿襄雙手手指全數撐開擱在文柔的眼前強調,然後也比劃出那箱子的大小。

文柔深鎖眉頭,眼神微微飄忽,她抿了抿唇,眼珠子轉了轉似在想些什麼,一旁神色焦急的壽眉見文柔的反應竟出奇平靜,不免急忙開口詢問:「小姐,這事蹊蹺,徐老闆怎會突然向您提親?」

「壽眉姐姐,妳這話怎地說得小姐好像不配被徐老闆提親?小姐的出身擺出去還沒人比得上,論美貌是美貌、論家世是家世,論所學亦不會難登大雅!是個實在的窈窕佳人,男人都好逑的!徐老闆就是發覺小姐的好才會來提親!」阿襄當初被安排到文柔這裡時,其實差點就被潛回去,要不是靠她這三寸不爛之舌,她哪能繼續執行容夫人交代她的事情。

文柔抬眼瞧向阿襄,只見阿襄一臉誠誠懇懇,倒是令她好笑起來,隨後再看向壽眉,只見壽眉慌張地著朝她微微躬身,「小姐,壽眉並非那個意思,只是、只是徐老闆早些年就被小姐妳拒絕,沒想到至今還對小姐有非分之想,甚至還突然帶聘禮來提親,實在唐突又可疑呀!」

「好了好了,妳起來吧,」文柔起身走下舒適的椅榻,她站在壽眉跟前,伸手扶在壽眉的上臂兩側,輕輕將人托起,讓她直起身子來,文柔朝她笑了笑,示意不會追究,隨後文柔又轉身面著阿襄,她問道:「那姊姊和徐忘八說了甚?」

壽眉見文柔絲毫不追究阿襄先前那冒失模樣,便一股不悅油然而生,她眼神帶怨地瞪向正在和文柔說明的阿襄,只是礙於文柔和阿襄在說話,自然無人察覺她這般舉動。

「當然是直接回絕了,徐老闆臭名遠播,夫人怎地會和他多談,多談一會可不讓徐老闆以為他還有機會呢!」阿襄說到此處,倒是雙手叉腰,哼了聲。

「如此聽來,應是不會再變卦……」這時文柔輕鬆了一口氣,壽眉的神情卻是愈來愈凝重,她趕緊接著發話,「小姐,依徐老闆的性子,愈被阻饒的事,他愈有興致,想必他不會輕易放棄,此事尚不能安心,依壽眉之見,待會還是先去找夫人了解實情吧。」

阿襄再一旁點著頭附和著,「壽眉姐姐說的是,阿襄這就去拿小姐的斗篷!」

待阿襄取來保暖的嫣色棉厚斗篷,壽眉就直接伸手從阿襄手裡抽了過去,她動作輕柔地披在文柔的肩頭上,接著替她繫上領口前的錦帶,還不忘地對阿襄說:「阿襄,待會我和小姐前去就行,妳留下準備小姐的晚膳,哎呀!房裡的薰香也用得差不多,亦得去尋香房取些來,記得,可別取錯小姐愛用的香料呀,小姐若是沒得用薰香,妳皮可得繃緊先呀!」

「壽眉,我們先去找姊姊。」文柔聽出壽眉有意欺壓阿襄便趕緊出聲,她想,阿襄是姊姊安排來的人,亦是姊姊的人,若是壽眉做得太過火,她不好向姊姊交代的話便是個問題,只是她從未想過,壽眉對阿襄的如此有敵意,她不由得感嘆,壽眉跟了她那麼久,卻還是不了解她的性子呀……

壽眉見文柔發話了,亦不好再發難,只好乖巧答應。

待文柔和壽眉這對主僕離去後,留在屋內的阿襄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下巴幾下還順道搖了搖頭,最後嘖嘖兩聲,「夫人說得沒錯,這主僕二人現下也些不同心,若這事放任不解,時間一久,可就危險了。」

此時的苗井正獨自一人前往容相藺的書房,前往至半路卻見一位三、四十歲的男子迎面而來,對方臉型削瘦、顴骨高,眼睛上吊而黑瞳居中四周皆是眼白,身型偏瘦不算高,他身著銀紋滾邊的青衣,長髮半披散,左手負於身後,右手半舉著至胸前,一路走來右手食指和拇指來回搓磨,拇指上還有大顆的玉扳指在日頭照耀下熠熠生輝著,他微低著頭、吹著口哨,似心情不錯,可苗井莫名覺得對方給人一種不快之感。

見他即將走近,她本不太想搭理他,但家中貴客甚多,若隨意怠慢好叫人認為他們容家毫無待客之道可就不好,於是待他走近,目光對上時,她稍稍地行了個禮,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就打算走人。

怎料對方竟抬手擱在她的胸前幾吋,將她攔下,還將她從頭到腳地打量審視,隨後吹了個口哨,神色愉悅地道:「喲,容府何時多了小美人我不知道?嗯?看妳衣著用料皆為上品,絕非容府的婢女,小美人是哪家來的客人,可我沒聽說有人……啊!忘了忘了,容大少爺那殘廢娶了個小嬌妻嘛,小美人妳可是容府少奶奶?」

一聽對方毫不忌諱地說容相藺是殘廢,苗井立刻來氣,想著此人如此無禮,想必不是個被歡迎的貴客!

「不知這位大爺是?」作為一個大戶人家的少奶奶,風度和忍耐度是必要的,於是苗井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問。

「哈哈哈哈哈哈──我可還沒娶妻生子,小美人妳要喊我公子,不然得多傷感情,小美人妳說是不是?」對方瞇起眼賊笑賊笑地朝她靠近,那右手還不安分地要往她臉蛋伸去。

苗井警覺地退了兩步,拉離和他過近的距離,「容家雖認為『來者是客』,可主客之間必定要互相信賴,您若不如實表明自己身分,亦是挺傷感情的。」

「確實!確實傷感情!身為客人竟不自報名姓,倒是讓人為難,實在失禮!失禮!」對方收回那尷尬落空的手,緊握成拳擱在腰側旁,面上笑意深深,眸中精光十分明顯,「萬利商鋪徐錦韜,小美人,這下妳可滿意?」

苗井萬萬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見著了那個人人唾棄不齒的徐錦韜,今日一見,果真如他人所言,徐錦韜真真令人作噁反感!

她扯動嘴角,乾笑兩聲,「原來是徐老闆!若妾身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徐錦韜雖被躲過一次,卻仍執意要朝她靠近,苗井見狀當然又退了一步,結果他竟開懷大笑,「見諒,當然見諒,小美人長得可是討喜,這小嘴又厲害得很,真讓人想嚐一口蹂躪幾番看看來感受它的厲害,來來來,別跟著容相藺那個殘廢了,又不能讓小美人感受到男女歡好的快感有什麼好的,跟著哥哥我,包準妳天天快活似神仙!」

「……」苗井的雙手緊握成拳,按捺著出拳揍人的衝動,她竟聽徐錦韜第二次說容相藺是個「殘廢」甚至滿嘴淫詞穢語!聽說他臉皮厚得刀槍不入,這會她總算見識到,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當著有夫之婦面前詆毀她丈夫還大言不慚放肆調戲!可她若是沉不住氣出手揍人,徐錦韜還不知道怎地去外頭傳她,只好說了句:「徐老闆,就當您是一時累了胡言亂語,妾身不會當真,時候也不早了,妾身這就去命人來送您回去吧。」

苗井舉步要越過他,徐錦韜便再一次抬手攔住了她,為了避免碰觸,她急忙止住步伐。

徐錦韜見苗井這般對應從容,倒是被勾起興致,他朝苗井步步逼近更伸出雙臂想要將人禁錮其中時,一抹人影突然從旁介入,擋在苗井和徐錦韜之間,結果來人就這麼被徐錦韜抱個滿懷,來人尷尬地笑了笑,「徐老闆,您對文某這麼熱情,可惜文某無福消受啊。」

徐錦韜定睛一看發現自己抱到文辰,馬上嫌惡地推了文辰一下順勢往後一彈,力道之大,文辰差點向後倒,但他想著苗井就在她身後,於是趕緊穩住腳步不讓自己去撞到她。

而苗井的視線被擋得紮實,她望著身穿那抹沉穩竹墨色衣著的眼前人,實在由衷感謝他挺身而出,否則她真的要將人撂倒在地了。

「你!」像是有密麻的蟲子往身上爬般,徐錦韜一臉厭惡噁心地撥了撥自己的衣服,氣憤地指著文辰的鼻子道:「你甚身分敢對我這般說話?不就容府養的一條狗,看你還一臉得意幫主人擋下……」

「徐老闆!你話說得太過了,請你道歉!」先前苗井就因為他說了兩次容相藺是殘廢就已經相當惱火了,這會還如此貶低人,氣得她直接把跟前的文辰推到一邊去,直接迎面對上徐錦韜。

「小美人,論身分他就是比你們都低下,你們一發話,他就要替你們做事,不是你們容府養的一條狗還會是甚?」徐錦韜表現出一副無辜模樣還雙手一攤,還鄙夷地看了眼一旁的文辰。

文辰亦被他這句話給惹惱,正要上前理論一番,怎料苗井竟抬手攔住他的去路!

極其不悅的苗井按捺住即將爆發的怒火,趕緊閉上眼來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了一口氣,調節好怒火後,才緩緩睜開眼來定定地看著徐錦韜,她嘴角微勾,笑容恰到好處,「徐老闆,你這腳踩誰的地?頭頂誰的天?侮辱誰的人?聽聞你縱橫商場多年,怎會連這點分寸都拿捏不好?哎呀,莫怪!莫怪!原來聖上這麼多年都無法多看萬利商鋪一眼是因為徐老闆分寸拿捏得不好啊!」

這下,她直接戳中徐錦韜的痛楚,徐錦韜向來用鼻孔看人,姿態高得很,如今竟被一個十六歲的小ㄚ頭笑話!?氣得他當下直接抬起手來想打人,文辰見狀趕緊往苗井身前一擋,就在那掌揮下即將擊中文辰之際,徐錦韜卻將手向身後一甩,氣憤得用鼻子哼了一聲!

「好!好!可真是好啊!聽聞容府少奶奶的出身與這富貴容家都相差甚大,今日一見,當真如此,可真是不同凡響啊!真令我好奇少奶奶用得是何伎倆才得以嫁入容府的?」徐錦韜捺住打人的衝動,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他要是真打下去,就是正式宣告與整個容家撕破臉,屆時他無法娶到文柔,計畫亦會全盤皆亂,為了往後的富麗光景,他這口氣得先嚥下去!

「徐老闆,您這話……」文辰見徐錦韜隨意侮辱苗井不由得皺眉,想著徐錦韜待會還不知道還要怎地譏諷苗井,但他更怕往後苗井會被徐錦韜視為眼中釘而處處針對。

苗井這會直接從文辰後頭走了出來,她叉著腰對徐錦韜哈哈兩聲,「那我亦真是好奇徐老闆你又是用得哪種經營方法,全國上下皆知你萬利商鋪的名號,怎會直至今日聖上都未曾下令找過您一敘呢?」

「嫂嫂!」文辰一驚,不禁想著,難道容相藺沒告誡過苗井遇到徐錦韜不可過於激怒?這人一旦從他人那吃了癟,往後他就會要人連本帶利向他認錯啊!

苗井雙手環胸,不僅神色堅定還氣勢凌人,她頭也不回地對文辰說:「文辰你乖,你可是我們的人,他貶低你就是在貶低整個容家!」

「說得好。」

此時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而出,苗井立刻轉身朝聲音的來源看了過去!

「容……夫君!」見容相藺自個兒掄著輪椅過來,此時苗井的雙眼似被日光所照的曜石般正閃閃發亮著,甚至她還欣喜地漾起微笑,立刻快步過去幫他推著輪椅。

文辰見她如此雀躍,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明明是來保護她的,怎地到最後卻是自己受她保護,甚至才明白她並不是不需要人保護,而是她需要的那個人不在她的身旁,可他又能如何?這已是早注定好的事,如今再有不甘,又能如何?最終,他亦只能把垂在身側的雙手默默地緊握成拳而已。

「容大少爺,人說『娶妻當娶賢』,你還當真娶了個『賢妻』,嫁進容府才多久就懂得大展威風護著下人,以後還不知道要怎地管你們容府,容大少爺以後你可『好命』囉!」徐錦韜見容相藺親自出面,說的話看似收斂了點,但意思更加刺人。

「的確,我有個懂得護自己人的夫人,往後肯定好命,不知徐老闆是羨煞還是嫉妒?啊,不過有一點徐老闆你倒是說錯了,」容相藺神色淡然地盯著享著自己哪裡說錯的徐錦韜,「文辰他不是下人,他是我容相藺的阿弟。」

文辰看向容相藺,心中訝然,完全無法料想容相藺居然會替他說話!他倆從以前就互看不順眼,即便眾人皆說從前的容相藺待人和善又親切貼心,可容相藺對他始終如一,從來不管他的死活,只因他是文家人,是容家的外人。

苗井瞧了瞧盯著徐錦韜的容相藺,又瞧了瞧盯著容相藺的文辰,最後又瞧了瞧臉色難看的徐錦韜,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很好,接下來沒她的事了!

徐錦韜咬了咬牙,硬是擠出一聲譏笑,「呵!說得好聽,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兄弟倆不和嗎?你替他出頭無非是針對和你有過節的我,若換作他人瞧不起他,你還肯替他說一句?」

「就算我他不和,亦輪不到你個外人說他。」聲色本來毫無起伏的容相藺,這句話的字字輕重都被他唸得清清楚楚,遂後他還說了句:「文辰,送客。」

「是。」文辰轉過頭去看向被堵得無話可說的徐錦韜,見他臉一會青一會白的難看,便溫文和善笑著朝他微微躬身,比了個「請」的手勢,「許老闆,這邊請。」

「你!」已經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徐錦韜啐了一口,朝容相藺憤恨一吼:「容相藺!給我走著瞧!看我之後怎地連十四年前的仇一起報!」

隨後文辰招來被他吩咐等在原著的兩個的壯丁,囑咐他們要親送徐錦韜出側門,在一旁的徐錦韜一聽自己要從側門離開,氣得發狂要大鬧,結果一見到那兩個身材壯碩滿身肌肉的壯丁朝他走近,他就嚷嚷他倆別靠近他後連半句不敢再吭,就自行走在兩位壯丁的前頭往側門方向離去。

瞧見這一幕的苗井實在忍俊不禁,馬上就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這人怎地如此好笑,不僅被容相藺你堵得他說不出話來,居然還怕壯丁會對他怎地,真是要笑死我了哈哈哈──」

容相藺見苗井笑得如此開懷又毫無形象,倒是搖了搖頭,「行了,笑成這樣,讓人瞧去就換妳好笑。」

苗井一聽,趕緊閉上嘴巴,可滿懷笑意哪是擋就能擋得住的,她又只好伸手摀著嘴巴,結果就發出了噗噗噗的悶悶笑聲,這下倒惹得容相藺亦笑了起來。

結果苗井見容相藺笑得眼睛都微微瞇起來,不禁就放下摀著嘴的手來,對著他燦爛地呵呵笑著,容相藺見她憨笑成這樣,更是無奈地捂額,搖了搖頭覺得好笑。

「啊,對了對了,」苗井似想到些甚,趕緊歛起笑意,十分疑惑地瞧著神色愉悅的容相藺,「你不是讓我去書房找你嗎?你怎地來這裡?還有榮三沒跟著你啊?」

容相藺亦斂起笑容,抬眼望著盯著自己瞧的苗井,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過於熾熱,於是別過頭去看著一旁的草樹,不自在地乾咳一聲,「妳不曾晚到,所以才來找妳,至於榮三,我讓他去辦點事。」

見他瞧了她一眼後又將目光移開,令她不免覺得心頭被人揪了下,不適的感受從心頭攀附而上,一路來到咽喉處,似有東西鯁在那,有些不好受,她搖了搖頭想甩開那些感受,漸漸緩過情緒後,她便點了點頭,「啊……原來如此。」

交代完下人送走徐錦韜後,文辰便走了回來,朝他倆微微躬了一下身,「表哥、嫂嫂。」

「對了,文辰適才多謝你幫我擋下徐錦韜的糾纏,亦很抱歉害你被他用話侮辱,是我過於衝動要理論才會這樣,對不住。」苗井帶著歉意對著文辰微微躬身,文辰見如此便趕緊要她抬起頭來,本欲伸手去扶,可伸至半空才意識到自己不該踰越他倆之間的距離,只好又悄悄地收回手,然後,頹然放下。

這一串的舉動看在容相藺的眼裡似有些不悅,可他明白文辰是個懂分寸之人,如今見文辰懂得收手不踰越,他亦不打算再多說什麼。

「嫂嫂,這件事不該由嫂嫂妳來道歉,妳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徐錦韜這人若是不順他的意他便不會善罷甘休,以後還得注意些,」文辰語重心長地對苗井說,隨後他看向一旁的容相藺,一臉埋汰著容相藺,「表哥,你應該先讓嫂嫂知道徐錦韜是什麼樣的人。」

「啊!容……夫君他有告誡過我了,是我自己無法忍氣吞聲才會去據理力爭的,」苗井知文辰是好心亦擔心她,但她不想讓容相藺被誤會,就想也沒想地想就直接替他辯解,「文辰,你表哥真的都有和我說!」

文辰見苗井直接搶著說話,心裡頭又更不是滋味,神色亦不再那麼和善。

「文辰,你嫂嫂她會有分寸,你無須過於擔心,還有……」容相藺看向臉色有異的文辰,心裡明白他不悅的原因,只是他不可能為此退讓,不過他想對他說一句:「多謝。」

這聲道謝雖讓文辰驚訝和意外,但他並非無法理解容相藺為何會這樣對他說,容相藺謝他是因為他幫了苗井不被徐錦韜騷擾,可他會這麼做是因他喜歡苗井,不想讓她受到傷害,而不是為了想得到感謝,這樣的道謝真讓他不知該做何反應,可他若不回話又顯得無禮,良久,才說了句:「這只是文辰該盡之責。」

「好了,你們別這麼嚴肅!徐錦韜連屁……咳咳,我是說連話都不敢吭一聲就夾著尾巴逃了,不覺得有點爽快嘛……啊!不過徐錦韜怎地會來?」苗井適才只想著要怎地和徐錦韜過招,倒是沒注意到為何徐錦韜怎會出現於此。

「他今日登門是為了向姑母提親。」文辰搖了搖頭,輕嘆了一口氣,似乎覺得此事荒謬至極。

「啊?」苗井聽見這個消息,驚嚇到誇張地張大嘴巴,隨後意識到文辰見她此時模樣似乎有些訝異,便趕緊闔上嘴巴來,緊緊地抿著唇。

「姨母可知此事了?」容相藺問了文辰後,擱在椅把上的手指便開始輕扣著椅把,發出那細小不大的「叩叩叩──」聲。

容相藺想著先前曾聽聞榮三提起此事,說市集有人在傳說徐錦韜有意要娶他姨母,只是當時他認為這是空穴來風,且徐錦韜向來更喜歡年少的女子,就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怎料,徐錦韜當真有盤算。

文辰輕輕頷首,神色嚴肅地道:「徐錦韜在大廳向姑丈和姑母提親時,阿襄恰好就在一旁,之後有瞧見她匆匆離去,應是趕去和姑母說了。」

「嗯。」容相藺點了點頭表示了解,手指的動作亦隨之停下,他轉頭和苗井說:「先回房吧。」

「啊?」苗井想,就這樣?不是要商討一下怎地對付徐錦韜的嗎?

「怎地?」容相藺疑惑地望向一臉茫然的苗井,她伸手撓了撓後腦勺,不太理解地問:「你們不是要想辦法對付徐錦韜呀?」

本來還繃著一張臉的文辰道是好笑起來,「嫂嫂,眼下這門親事並不會有結果,只是還得看徐錦韜是否還有何打算,若是貿然行事,恐怕他是設好陷阱在等我們上鉤,所以還是見機行事便可。」

「如同文辰說的,暫時按兵不動,」容相藺見苗井微微鼓起腮幫子還嘟了嘟唇,只好問她:「妳該不會覺得不能反擊很失望?」

「啊,你怎地知道!不過我只有那麼點小失望,真的,一小點而已!」苗井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離,大概是花生粒的那種大小。

結果她這舉動惹得身旁的兩個男人都笑出聲來,她一臉莫名地舉著手看向這兩兄弟,哼,他們肯定在笑她是好鬥之人!

在那之後,文辰目送他二人離去,望著他們的身影,不由得想起容相藺面對苗井那時的神情,只有望著苗井時,容相藺才會有明顯起伏的神情,當一個人依戀上他人,就會輕易地依自己心愛之人或喜或悲,容相藺就是這般,幾乎所有情緒都為了苗井展現,他看得出來,容相藺對苗井不再只有作為丈夫的義務而已,容相藺他能毫無條件對她付出。

他雖然與容相藺不合,但從小相處到大,容相藺的這點想法,他多少能懂,先前他總以為容相藺不會喜歡上苗井,他就有機會能追求她,可終究是他的癡心妄想罷了。

就連苗井瞧見容相藺出現後的神情和容相藺被他誤會她卻急忙辯解時的模樣,他很是憤慨,為何她會喜歡這個男人?喜歡這個一受傷就變得畏頭畏尾、為了保護自己而刻意待人冷漠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好?可冷靜後,他想,依容相藺原先的性子,待身邊人總是呵護時時關切,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容相藺或許用原有的面目在對待苗井,所以她會依戀上亦不奇怪。

他送離徐錦韜後折返時,見苗井正發笑,遂後容相藺又她而笑,再後來兩人相視就笑,他們一連串的舉動,頓時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丑角在孤獨表演,永遠介入不了主角們的演出,一直以來他在一個人愛戀、一個人開心又一個人希望;一個人憤恨、一個人難過又一個人失望,所有喜悲都只有自己一人嚐盡。他不時在問自己,為何總會去追隨苗井的身影?為何想接近她、想觸碰她?為何明知她已是容相藺的妻,卻總覺得自己有辦法走入她的心?他想,有情人並不是都能成為有意人,情意之中,他唯有情卻說不出任何意來,是否這就是他無法擁她入懷的原因?

彼時,風聲颯颯,吹落枝葉上的白霜,嫩芽初生,枯枝墜地,兩三隻鳥啾啾盤旋在空,而天邊日頭一會見一會不見,大片大片的雲不是被吹散就是隨風飄,萬物種種景象都在千變萬化,他嗤笑自己對她的感情像被凝結在終年冰寒的洞穴中,千百年都難以再變化。

原來對一個心有所屬之人的遙望既是蒼白又是無力,似隔著無界天地,永遠跨越不了。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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