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 【短篇】長安路

【短篇】長安路。(清末民初)

 

《長安路》


(備註:文中標楷體為引用,部分字句參考歷史史事。

 

少年不望萬戶侯

清末,政局動盪不安,早已被侵蝕、掠奪地體無完膚,如一支坑坑窪窪的細骨上微微粘黏一層百孔千瘡的皮毛,那般不堪一擊、不堪負荷。

貪官腐敗、朝亂綱紀,內部逐漸被蛀蟲一點一滴地吸食和奪蝕,中空無用;洪水猛獸、如狼似虎,外頭饑渴野獸虎視眈眈和垂涎已久,一個罅隙閒置便撲身而來,一口一口啃咬、撕裂殆盡至全數下肚,表面猙獰。

那時春日沒有明媚溫煦的陽光;夏日沒有翠綠繽紛的花草;秋季沒有柔美動人的月娘;冬季沒有歃雪而出的梅花,只有張牙舞爪的獸在街道奔馳肆虐;只有群魔亂舞在鋪天蓋地使風雲變色。

提倡博愛、大同、自由民主的孫文做為先鋒號召口號、召集志士開始了一連串的革命之路,那年黃曆是辛亥,辛亥年的場場革命都是最動魄最強烈的,最後成就了中國人民的長安。

春末,那一簇簇筒心疊瓣、羽狀舌粲扇,矮小低微的向上開著,歷經秋冬的蕭瑟清冷,帶著泛黃的身子孤挺綻放,一勁春風襲來,喋血黃花,餘味的是孤冷幽香與濃烈腥味糾結後的思情。

黃花怒放的又盛又美,一點也不似要結束花期一般,春末風吹得它們搖曳生姿,各省搖旗宣布獨立,革命已成功了一半,許許多多的人為革命壯烈逝去了。

一抹嫻靜的身影一手抱著襁褓一手牽著孩子,緩緩地往崗上走去,她髮上挽了個髻,兩鬢垂落著縷縷髮絲在風中飄揚,一襲素色衫裙將她裹在悲愴中,她的目光定定在石碑上那行刻著冷冷的幾個字——黃花崗……

愈是臨近心中愈是波濤洶湧,風一勁又一勁,花香一襲又一襲,她總覺得耳畔聲音隨之作響迴盪,一路上她走來聽得聲響並不真切,似有還無,但她不容錯過任何聲息,那樣曾經熟悉的音色就在耳畔縈繞不捨離去,淚眼模糊了碑上的字樣,不是那碑上的字再次撕裂她心底的傷而是那縈縈繞繞在耳畔裡的聲音:

意映卿卿如晤……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

她等的那人不會來到她的身邊了,不會和她再次並肩坐在雙棲樓裡享受那番寧靜,再也不在了,不在了。

「意洞,其實那時我很想說,我等你回來……回來和我們一家團聚,我便別無所求。」她哽咽著,聲音微小到不行,她連嚎啕大哭都不會了。

最痛的愛戀不是你(妳)愛著對方而對方不愛你(妳)了,而是相愛的彼此不得不被迫分離,最是痛苦或生或死,兩隔遙望卻不相見,最是悲涼是觸及不了,明明深愛卻連擁抱都不能。

 

 

(壹)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後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

那年他林覺民十八,她陳意映十七,他們成了相扶的結髮夫妻,婚後兩人有共同的興趣和話題,很是美滿幸福,琴瑟和弦、鶼鰈情深的不知羨煞多少人。

他們住在福州繁華的市區,朱門高瓦,人聲鼎沸、熱鬧滾滾卻關起大門便讓那些喧囂遁逃而走,花前月下,他執起她的手,兩人在屬於自己的雙棲樓閣上談天說地、說南道北,這樣的平凡可是誰知道這是他們一輩子最後的企盼?

但頹靡不振的清廷使多少人顛沛流離、流離失所?有人痛失所愛、有人骨肉分離……千千萬萬的人民在紛亂中除了悲苦交加就是民不聊生。

人總是這樣,覺得自己幸福了就會希望他人幸福,快樂歡喜的感覺是最好的,林覺民就是這般,他有著幸福的家庭,有敦厚的父母有親愛的妻子與孩子,他很幸福不過了,本就有好心腸的他不捨他人困苦,心中有了鴻鵠之志,一腔熱血為天下設想,一心希望眾人皆能一世長安。

「意映,等我從日本學成歸國。」離別時他緊握著意映的手,兩人眼眸波光閃動,就是那樣依依不捨,雙棲雙棲……本是依偎的也終要分離,意映低著頭不敢看向林覺民,深怕一個抬頭淚珠就叮叮咚咚地落了下來,林覺民見她這般自是痛惜,他將她拉進懷中緊緊抱著,下巴抵在意映的髮旋上,「乖,每年暑季我都會回來的,妳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意映不語,只是將自己深深地埋在林覺民的懷中,兩手攥緊著他的衣襬,過了半晌才點點頭,很用力、很用力地點著,「意洞,早點回來,我等你。」

過了多久?我等你,而你得翻過多少千山萬嶺、跋山涉水才能再次來到我身邊?

意映這麼想,等你。我等你回來了,但我等到的是你的屍骨回來。

 

 

(貳)吾妻性癖好尚,與君絕同,天真浪漫真女子也。

意映執筆墨在白生生還透著一點樹脂香味的宣紙上謄下字句,字體娟秀細長,如細水長流那樣清淡平寡,她寫著: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視愛如歸,不到天荒地老不到滄海枯成灰,便不與君絕。對愛的執著,天下的女子都一般,心尖上繫了一個人就連同自己性命也繫上了,骨血相融不分,意映也是如此,不管有多麼柔弱的外表,一旦心中執念至深那什麼覺悟都做好了。

君主立憲的日本重建民族之光,民風鼎盛,日光意外地明亮溫和,櫻花從枝頭簌簌落下,那片柔軟清雅佈滿來人的道上,立在櫻花樹下的林覺民看著意映和親人從中國寄來的信件,本是面目如玉、意氣風發的他嘴角微微上揚,在明媚的陽光下勾勒出最耀眼的畫。

「覺民!看什麼呢?」一位同班的同學一手就勾搭在林覺民肩上,想要一探究竟林覺民手上的信件,只見林覺民身子一側、腕子一轉,信件的內容完全被陽光反了,沒有一個字能清晰見著,他的同學呿了一口說他小氣,但林覺民卻笑得異常曖昧,「嗯?瞧什麼?我家卿卿是你能見的?」

眼見他這樣炫耀自己妻子有多好同時也告知自己很幸福的他,他的同學氣得要嘔出一口血來才甘心,「就你恩愛!你叫我這孤家寡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林覺民對於同學的不甘一笑置之,其實除了意映和親人的信件外還夾雜著其它的信件,他不是對他的同學不信任而是事關重大,他是不想牽連太多人進來,有時候有些人就該過得安逸,什麼也不知道最好。

待到他的同學離去,林覺民拉了拉制式服飾的衣領,再拿起手中的信件看著之中的一句一語,意映的話不多,寥寥幾筆卻是滿滿的等待歸期。

意洞,好生照顧身子,爹娘都很健朗,孩子也很乖巧!我們的雙棲樓下又長了不少花草,開得甚是美麗!不過花期好似不長,我真怕你看不到這花團錦簇。

雙棲樓主

看到此,林覺民將信箋攥得緊,緊到指關節的部分都泛了白,他要怎樣做才能對得起這些愛他的人呢?

 

 

(参)中國非革命無以自強。

彼時中國已是爛枯骨、殘皮囊,身處在帝王末朝的亂世中,身不由己的滿滿皆是,清廷萎靡不振任由他人剮肉剔骨的,遠在日本及海外各地的僑胞也聲援起孫文先生的同盟會宣言,海外掀起了革命熱潮,莘莘學子皆棄筆從戎,紛紛投入這革命行列裡,為的就是替自己也替親人及同胞們求永福、求永安。

「中國非革命無以自強!」林覺民因一番激論在學校號召了許許多多的人來參與,同時也被推派為學生領袖,在同盟會中也貢獻一份心力。

中國勢必遲早革命成功,帝王的夢也將永遠走入歷史,清廷只不過是拖著垂死帝王的身子,一路嗑嗑碰碰、踉踉蹌蹌地蹣跚前行,再拖也沒多久了,腐敗的思想、固執的錯誤,堅守著一味無用。

愛國的子民盼國能像樣、盼國能振作,企求大家都有得吃有得住,人人皆是平等不再被凌辱不再被瞧不起,各國的勢力觸手也是時候退出中國,人民當自強,革命爭得是汗是血是命!但能以一命換千萬性命,以一命換長安永福,那是值得的!

同時同盟會裡的誓詞也開始在各地響應了起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

孫文先生在此之前已經革命了九餘次,一九一一年春初,林覺民跟進了第十次的革命隊伍,起身毅然決然回到了祖國,對於林覺民的歸來,父親滿是詫異而意映更是驚喜!盼春去春來,終盼到丈夫回來了!

「兒啊,你怎的突然回國?發生了什麼事不?」父親望著林覺民總覺得哪有些不對勁兒但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沒什麼的,學校放櫻花假,陪同學來江浙走走瞧風光,就順道回家來了。」林覺民的救國之心不是因他們是凡夫俗子而不願說,是因為他們是他最重視的至親摯愛,這一去會不會回來也成了未知數,不是不願說是不敢說,他見不得他們為他如此難過悲傷。

 

 

(肆)又回憶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復歸也,汝泣告我:「望今後有遠行,必以見告,我願隨君行。」

月光朦朧模糊,沒有透露半點光亮照耀著雙棲樓,說不定中國沒有一個地方有皎潔銀白的清明月光吧?林覺民不禁仰頭一望而感嘆,意映的腳步極輕幾乎是悄聲進行,但他一點也沒被嚇到,或許這就心有靈犀一點通吧!她悄悄地來了,你不用轉身也知道她站在多遠處。

「意映。」他輕輕喚了一聲,但是站在他身後的意映卻不為所動,他想,意映大抵是久不見而不敢貿然上前吧!他笑了笑便回身,卻見意映紅著眼眶看著他,眼裡的淚打轉在眶裡不敢落下,意映的倔強就是這般明顯簡單卻令人撼動不已,他愣了愣,半晌才明白意映眼眸中的意思,他的聲音有些沉重,「妳知道了?」

「嗯。」意映點了點頭,隨後趕緊問上一句,「會危險嗎?」

「別擔心,只是去商討一些事情,目前還不至於危險。」意映知道了,聰明如她怎可能不知道他的突然回來,可意映懷有身孕,叫他怎能忍心跟她說,他參加的是敢死隊,衝在前鋒不是活就是死,唯有開一條航道才能讓船隻航行,其次能不能一帆風順就靠船上的水手們了,但首先最重要的是得開航道,而他就是開那航道的其中之一。

「這樣啊……孩子你哄睡啦?」目前還不至於危險,意映知道話中有話,目前不危險但以後有可能會危險,但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的擔憂於是也不再追問了。

「嗯,太久沒看到我認生了呢!鬧了一小會才睡。」說到這林覺民有些愧疚,他想給人們一個安定的環境讓他們有機會享受安平的生活,但他連自己的孩子都生疏他,家庭無法兼顧的他還能替人民做什麼?想到此他不禁煩躁了起來。

「孩子容易認生也容易熟悉,過幾天他就纏著你這爹不放了。」意映安慰著林覺民要他不要灰心,血脈是相連的,就算不常相處但骨肉裡那份切不斷的羈絆是會在冥冥之中扯出感情來的。

「意映,謝謝妳。」林覺民伸手將意映攬進懷中,兩人相互依偎,對他們二人來說,天地間沒有比此刻更加圓滿的了,「意洞,你可要記得我都會跟著你。」

 

 

(伍)吾愛汝至。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

彼時,林覺民便在橋南社福建同盟會部找總幹事林斯琛等人通報準備起義,聯絡各方愛國志士做好響應準備,而林覺民召集些許人士秘密製造大批炸藥,同時策劃一個法子,將炸藥裝進棺材然後讓一位女子裝成孀妻護送棺材去香港。

他本有意讓意映扮成孀妻,但思慮到她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行走已十分笨拙不好逃跑,這項任務便由革命黨人士──方聲洞的姊姊方君瑛擔任。

乍暖還寒之際,春光中透冷著,意映凝望著林覺民收拾行囊的身影,指尖不由得發冷,送君出征也就是如此了,她好好地望著望著……直到望穿秋水才甘心,她將林覺民的任何舉動任何模稜都清楚地烙印在心底深深記住。

她猶記得他笑起來多麼暖心,他的溫柔有多麼令人動容,可是……他要離去了,他要去完成那些壯志凌雲,他想讓中國變得更好,讓眾人都能像他們之前一樣,平平凡凡、安安穩穩的過一生,她一介平凡樸素的女子何德何能能嫁給他?

待到林覺民穿戴整齊扛起行囊,意映這才上前去,她柔美的一笑,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領,「意洞,別忙到忘了吃飯。」

「嗯……意映,讓妳吃苦了。」林覺民抬手捋了捋意映的鬢髮,心裡有個地方正在崩裂,緩緩地崩裂粉碎,他曾說要和她相扶到老,他到底是負了她,負了最愛他的意映,「意映,對不……」

「意洞,我很慶幸我嫁的是你,不是別人而是你。」意映慶幸自己嫁了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怪誰,就只是遺憾生不逢時,只是遺憾她和他沒能在最好的光景一起相依相守。

「意映,我也很慶幸我娶的是妳,這一輩子中的幸事就是妳是我的妻。」人將死也不敢輕言,他知曉這一去,會歸來的機會並不多,所以這句話讓它被埋藏。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春末,在風中的嫣紅杜鵑在呼喚歸來、歸來,即便泣著血也依舊喚著,歸來吧!歸來吧!

 

 

(陸)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而死,不顧汝也。

「清廷那些狗官知道計劃正大肆搜索我們革命黨!抓一個斃一個!」

「娘的!好個內奸!克強,你說這該怎麼辦?」

「改時間!這個月的二十九日!」黃興等人正籌備此次的廣州起義,因出了內奸,清廷政府大肆搜查破壞,黃興便臨時將起義日期改為舊曆三月二十九日,而進攻十路也改成四路進攻。

林覺民、方聲洞……這群年輕革命志士也得知起義改了時間,各個神經緊繃嚴陣以待,在出發前的一晚,他們敢死隊全聚了一起吃飯喝茶。

那個夜裡有歡笑卻是笑中透露著愁苦,林覺民靜靜地抿了一口茶,茶在口中留甘卻在喉中散了微微苦澀,他愣愣地盯著如黃花般色調的茶飲出神。

最後方聲洞見林覺民一人獨自發呆,正在拿著杯子上前去,他笑了笑像個孩子,「兄弟,別人喝悶酒,你喝悶茶啊?想什麼啊?」

林覺民這才將目光移向方聲洞望著,久久才吐出一句,「你呢?又想什麼?」

方聲洞愣了愣隨後低頭笑了,眼眸低垂著,「能想什麼?還能想什麼?這些你、我以及大家都知道,我誰也放不下卻不得不忍心拋棄,如今不這麼做,誰來祐我愛的他們一世?」

「是啊……是啊。」林覺民點點頭,笑得有些淒涼卻多了幾番覺悟。

黃橙橙的燈光下他們每個人一舉一動的定格點,如一張張泛黃相片般將所有印了下來收藏然後年老拿出來回味傷感。

晚春,一股幽蘭清香纏繞著燈油燭火,夜晚寂靜的淒涼,林覺民笑了笑,此番勝了,人民便早些脫離苦海,落敗了也定能感動同胞,但他可能永遠就成了萬骨枯,於是決定拿出信紙和布巾洋洋灑灑寫下字句來,他對於父親是孩兒不孝,對於意映是夫君負心,待他寫好後,次日,他拿著書信囑託友人說,「我死,幸為轉達。」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

三月二十九日一早,他們便開始著裝準備,他們一人一把武器,磨槍以待。

「兄弟們!無畏無懼!革命是必要的!你們定要有一番徹底覺悟!」黃興大聲對著這些年輕志士信心喊話,凝望著每張臉都是那樣青澀但氣骨卻有著萬分成熟,這些有多青年人生才開始?有多少青年有著大好前程?有多少青年本是有幸福美滿的生活?

「是!」可他們卻有著不凡的心志——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現在這個社會能這麼做的很少了,他真的很為他們驕傲卻也為他們嘆息。

「你們……能活著回來就活著回來!」黃興看著他們一張張美好的面容很替他們不捨,革命會毀了不少人可不革命卻會毀掉更多人。

 

 

(柒)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

三月二十九日,申時,起義開始,林文、林覺民和林尹民等百餘人的敢死隊在黃興帶領下攻打廣州總督署。

當他們衝入總督署內時,發現兩廣總督張鳴歧等人早已撤退一空!得知是中了埋伏,便不顧一切與清軍雙方展開巷戰,黃興帶頭衝鋒,林覺民也毅然如此,此番殺陣個個革命志士帶著無畏生死之心迎戰赴死!此刻不撤退就是不給清軍有任何喘息的機會!他們秉著戰了!就要戰到死、戰到不能起的那一刻!

林覺民拉槍上膛殺了不少清軍,在槍林彈雨中更以自己當做前鋒直攻清軍!

咻!子彈硬生生掇進肉裡,林覺民措手不及便幡然倒地,他摀著受傷的腰,吃痛咬牙又再次爬起,不傷不死便要戰!哪怕是遍體麟傷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衝!衝——」無畏無懼,他們一個個衝出是剎那天地突兀中的唯一高音。

「打死這些叛亂的革命黨!打!開槍!打的一個也不剩!」

「啊──」有人直接帶著引燃的彈藥直奔清軍方向;有人帶著裝上刺刀的槍支進攻,不管是否在衝鋒的過程中被打了多少子彈射穿多少血肉,就秉持著一個信念飛奔──革命到底!

砰!轟!砰砰!轟轟──轟──槍彈聲、砲彈聲、炸彈聲在那個午後震耳欲聾的聲響充斥著巷弄,空前絕後只有彈炮聲響和衝鋒叫喊,天地間萬籟俱寂只剩下生命消逝的聲音,飛快地消失、緩慢地消逝,硝煙四起,戰火燃燒至一場孽火,革命一瞬,多少血汗抹盡了世間。

最後廣州起義敗了,不少革命烈士被捕,林覺民也不例外,官員審訊時他輕笑了一聲便憤恨地激動大罵清官的腐敗,受了重傷的他連講話都相當吃力,嗓子嘶啞著也不改他的氣概,他輕蔑看著眼前的清廷官員,他手一抬鐐銬鋃鐺作響,他指著他們每一位說出他們的不該,為保烏紗帽連人民死活都不顧!

見如此,張鳴歧些微感嘆,俯身對旁邊的一位幕僚說,「惜哉!此人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

幕僚哈腰、阿諛奉承地答,「確是國家的精華,大帥是否要成全他?」

張鳴歧陰著臉,眼眸閃著戾氣和嗜血紅光,他憤憤一道,「這種人留給革命黨,豈不是為虎添翼?殺!」

 

 

(捌)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林覺民知這些人的貪生怕死而大笑不已,他被押回獄中後連一滴水也不肯入口,他不吃不喝這些官員們從人民那奪來的,數日之後,林覺民被押上刑場,面對那些官員們的面孔,他只是笑,面不改色、從容自若,緩緩閉上眼接受行刑。

他想,值了!他這麼做值了!再過不久中國必能自強!不再受滿人欺壓凌辱,不再受列強瓜分之苦,此次起義帶來的足夠了!

只是……對於年邁的父親他怎能接受他這樣為國赴死?對於摯愛他的意映又怎麼承受他的犧牲?他將自己奉獻給天下人,自私地捨下他們讓他們得活在悲慟之中,他不是個好兒子、不是個好丈夫啊……對不住,這生我沒有給你們長樂。

此時的意映被自己父親告知要他們舉家搬遷逃離福州,怕是清廷要滿門抄斬革命黨的親人,於是意映帶著林氏一家幾口和孩子離開了擁有他們一切回憶的福州,此番中國動盪不安,待到他們安定好後卻接來了晴天霹靂的消息……

某日的風雨中有人從大門門縫中塞進了個鐵盒子,有些老舊和坑坑洞洞的鐵盒子,意映一打開便瞧見裡頭一只信紙和一布方巾,她的手有些顫抖,手不曾笨拙的她卻在這時候打不開方巾,慌亂如麻地將方巾打開後,瞧見第一句話她嚇得手一鬆,身子往後撞上了門板整個人無力的滑坐了下來,她雙手緊揪著胸口的衣衫,痛哭失聲地悲鳴著。

方巾飄然落下,四四方方地攤開,上頭墨字如雕刻端正挺立……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淚珠滾滾而下就滴在方巾上,黑字白底很是簡單樸素,意映慌慌張張地趕緊將淚水抹去,她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不然淚水會模糊上面的字句,這是他留給她的,他的每一句每一語她都要留下,她要清清楚楚地看著他想說的,可是為什麼她的淚止不住呢?為什麼呢?

早在他要去慷慨革命之時她就做好了準備來接受這樣的結局,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是無法釋懷?為什麼?

 

 

(玖)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志為志,則我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

意映知道林覺民已慷慨赴死,悲慟不已,讀完書信後便有殉情之意,可林覺民的父母卻雙雙跪下要她念在孩子份上得活下去。

「意映,乖孩子別這樣,咱們二老求妳了!依新這麼小,妳肚子裡也還有個孩子!妳不念咱們也念在孩子啊!」

「婆婆,可是意洞他……我好想好想意洞,我真的好想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意映搖了搖頭,淚水不斷不斷汩汩而流,即便知道流再多的淚水,林覺民也不會回來,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好意映,妳還有咱們還有孩子們,妳得好好活下去,意洞不會想看妳這樣的,他會走不開的。」林覺民的母親伸手輕輕抱著意映撫了撫她,拍拍她的背給她些許溫暖。

意映也想振作但她每每午夜夢迴會從悲涼中驚醒,也因傷心過度導致早產,誕下一名男嬰,名叫仲新。

幾個月後,各省因那次廣州起義後陸續宣布獨立,雖有革命黨接踵壯烈犧牲,但清廷的勢力已經被剝削了差不多,十月十日革命果然成功了,中國再也不受帝國主義限制了,人民擁有新的自由。

這一年是個早春,各地是奼紫嫣紅一片,花開荼靡爛醉,中國不再晦暗如夜,中國明媚了一切。

此時意映抱著仲新、牽著依新來到了這黃花崗上,菊花幽冷孤香,佈滿了整個黃花崗,風一吹撩動了意映的髮絲。

「孩子,你們要學你們爹爹的骨氣,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意映緩緩開了口,過去所有快樂的思緒全都湧了上來化作所有悲傷像藤蔓攀附著心,緊緊纏住勒緊,疼痛到窒息。

「意洞,其實那時候我很想說,我等你回來……回來和我們一家團聚,我便別無所求。」她哽咽著,聲音微小到不行,她連嚎啕大哭都不會了。

 

 

(拾)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汝旁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有時候意映很想自私,有很多時候她都希望林覺民不要去參加什麼革命,可見他如此熱衷如此愛戴天下百姓,她就會想,他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這麼做是對的是好的。

但她好想好想牽著他的手和他平安地走完一輩子,意映想,意洞,有時候我很慶幸自己嫁的是你,也遺憾我們怎麼在這時候相遇相愛,我還會想如果要承受失去你的痛,當初我就抵死不嫁,可是沒有嫁給你,我這一生又怎麼能有那麼多快樂呢?

「意洞,我總希望我們會有來生,來生希望我們可以再相愛,在你犧牲後所帶來的長安路上牽手天涯。」

兩年多來,意映總是會想,那些念想幾乎成了她的心靈支柱,而她總覺得自己時常能聽見林覺民在念那封訣別書的內容,句句刻骨銘心,他說他不會忘了自己,說他會在她身邊守著她,可是夜夜醒來都異常寒冷孤獨,她一次也沒見過他,「意洞,我真討厭自己那麼愛你……」

意映很想替孩子做些什麼,可是愛得太深無法自拔,她甚至感覺得到自己的性命正一點一滴的在流逝,「孩子,是我這個母親不好,不好,你們誰也不要怪,真要怪就怪我這個母親吧!」

意映想自己果真任性了,若真有人、鬼,她死後一定會被林覺民給斥喝一番,但她真的好想見他,希望孩子們能原諒她這個母親的任性,她無法割捨這段愛至入骨的情,每每想起自己失去他,那樣的痛有如一把銼刀來挫著自己的骨,消磨不了的疼痛。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

「意洞……」意映躺在榻子上,像聽見林覺民的慷慨嗓音,緩緩地閉上了雙眸,陷入了長長的沉睡,慈目安詳。

曾經雙棲樹下雙棲守,卻不料這個雙棲竟和孀妻二字同音,冥冥之中帶著無盡苦楚和別離來走完他們一生的路。

革命爭得是汗是血是命,爭來的便是所有人的長安安寧,當初黃花崗之役有八十六人壯烈犧牲,有八十六個家庭付之一炬,可這八十六人卻拯救了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的家庭。

革命不是無謂犧牲不是展現骨氣,革命是給人們一生最企盼的長安安寧。

(完)